裏麵人多嘴雜,跟趕集似的熱鬧。老駝子進去時,看見炕沿邊早擠滿了人,凳子上還坐著好幾個。有男,有女,有老,有小,但一個個麵孔都是模糊的,像隔著霧氣,又像在夢裏看到的陌生人那樣,遙遠而不真切。有人在地當間走來走去,有幾個人在旁邊交頭接耳竊竊私語,有兩個人站在拐角裏正激烈地爭執著什麼,一副麵紅耳赤的樣子;還有一個陰鬱的男人,渾身上下都濕漉漉的,剛從河裏撈上來似的,他一會兒趿拉著鞋進來,一會兒又趿拉著鞋走出去,鞋子上沾滿了魚腥味很濃的泥漿,他好像怕自己身上流下來的髒水和泥點子把屋子弄髒了,一直不肯找個地方安靜地坐下來。唯一讓老駝子感到有點納悶的是,這麼多人聚在一起,可是卻不點燈,省油似的,屋裏黑燈瞎火,讓他很不適應。這時,又從外麵匆匆忙忙進來兩三個人,屋裏擠得滿滿當當的,人太多了,老駝子正準備出門一走了之,門卻被誰輕輕地合上了,他隻好在門背後的旮旯裏委屈地蹲下來。
老駝子還沒蹲穩,有個男人徑自過來把他從門背後攙起來,親切地說:“老哥,你是遠客,又是廟上來的師傅,快請上坐吧!”一個戴眼鏡看上去文縐縐的白麵男人,已經提前給他讓出一條凳子來,並客客氣氣地指著凳子說:“老人家,快坐這兒吧,一路上辛苦了!”老駝子有點受寵若驚,但直覺告訴他,這個戴眼鏡的年輕人不像是本村的人,他身上有股城裏念書人的氣味。他疑惑之際,戴眼鏡的男人已經拉他到凳子跟前,並輕輕摁著他坐下來了。老駝子這時又注意到,對方的手臂也是白白淨淨的,根本不像是常年下地受苦的人,這就更堅定了他先前的猜測。這時其他人也都坐好了,隻有最先攙老駝子的那個中年男人沒有坐,他站在地當間,頭發灰白灰白的,像落上了一頭鳥糞,他恭謹地衝四下裏看了看,然後輕咳了咳了嗓子,開始說話:
“今天把大夥請過來,主要是為我那娃子的事,你們都知道我那娃子跑到外頭也有些日子了,村子現在亂得很,成天裏雞飛狗跳的,萬一娃娃這陣子冒冒失失跑回來,我就擔心壞人算計他哩!所以請大夥來家裏給拿個主意,看有啥法子,讓這娃娃再避避風頭?”
說到這,男人求助的目光向四周轉了一圈,隨後就停在老駝子的臉上。老駝子心裏正在犯嘀咕,男人剛才那番話他聽得明明白白的,所以,老駝子一直偷眼打量說話的男人,怎奈屋裏太黑了,所有人的麵孔都模模糊糊的看不分明。這時,又聽見攙他落坐的男人站著問他:“老哥,我那娃娃年少不懂事,在廟上沒少麻煩師傅們,我這裏向你道謝了!唉,要不是廟讓人毀了,我是真想讓娃娃在那裏住上一輩子呀!”老駝子趕忙說:“你是說紅亮吧,那是個好娃,廟上的師傅也都喜歡,我們方丈活著的時候還說過,這娃前世跟佛有緣哩!”男人聽了,衝老駝子釋然地笑了笑,說:“就看他將來有沒有那個造化了。”
屋子裏有個小腳老婦人,這時站出來,她腦門子上有一片烏黑,像凝固多年的血跡,但已看不出絲毫的疼痛表情。她接過話說:“現在最要緊的,是千萬不能讓娃娃回來,他要是回到這個火坑子,真不知道那些畜生咋整他哩!這些壞東西,連我老婆子的棺材板都敢搶哩!”老駝子聽了歎口氣說:“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凡事都得看造化啊!”剛才說話的中年男人沉默地聽著,間或發出一兩聲歎息,同時繼續用求助的目光挨個看著屋裏在座的人。坐在炕沿邊的一個年歲很大的老頭兒,一麵不停地咂吧煙鍋子,一麵劇烈地咳嗽著。這時小腳老婦人氣顛顛地走過來,用手猛地揪了一下老頭兒的一隻耳朵,罵道:“老不死的,見天就知道抽,在陽世抽不夠,到了陰間還往死裏抽!”這話一下子就惹得屋子裏的人哄堂大笑起來。老頭兒的嗓子被煙痰堵住了似的,又咳嗽了半天,但他還是忍不住有話要說:“依我看,別光在這動嘴皮子,得來真格的,紅亮爹如今隻剩下這根獨苗苗了,咱們大夥分頭行動,村子的每個路口丫杈都放一兩個人死守著,萬一娃娃回來就把他擋住!”
這個觀點頓時引起大家的一通爭論,有人覺得這個辦法不錯,大夥都能盡一份自己的微薄之力;有人卻持截然相反的意見,認為這根本行不通。理由很簡單,他們這些人在暗處,紅亮在明處,他們晚上活動,紅亮白天行走,陰陽兩界相隔,即便眼睜睜看著紅亮回來,大夥也是束手無策,根本不可能阻止他回家。
老駝子這才恍然大悟,好像無意中聽到了一條絕密的天機,難怪屋裏黑洞洞的,難怪每個人的臉和表情都模模糊糊的,弄了半天屋裏這些人全部是村裏的死魂靈,包括紅亮爹在內,他們雖然已成陰魂,卻能心照不宣地聚在一起,目的就是為了搭救村裏的一個娃娃。他原來一直以為,鬼魂們根本沒有做不到的事情,隻要他們想就可以輕而易舉地辦到,而他們此刻的種種焦慮和擔憂終於讓老駝子明白了一個道理,陰魂也有他們自己的難處,陰陽兩界其實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但這些陰魂卻都很真誠,雖然能力有限,目的卻隻有一個,那就是群力群策,把別人的事當成了自己的事,不像活著的人那樣,整天互相算計,互相仇視,甚至打擊報複,大大出手,這實在讓他感動得熱淚盈眶。老駝子畢竟在寺廟裏呆過幾十年,耳濡目染的神神鬼鬼的東西太多了,人間陰世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玄機。而且,廟裏的老方丈也曾告訴過他,世間確實有火焰高的人能有幸看見鬼魂,還可以跟他們對話交談,這似乎沒有什麼稀奇古怪的。老駝子坐在那裏多少還是有些緊張,但也不至於驚慌失措。大夥七嘴八舌議論紛紛,很長時間也沒有拿出一個絕好的辦法來。最後,老駝子終於忍不住拍著胸口站起來。
“你們大夥都別吵了,紅亮的事就交給我這老駝子吧,趁著娃娃還沒有回家來,我天一亮就上路去找他!”
外鄉老駝子的神秘來去,很快就在我們村掀起了一次波瀾,進而引起了一陣不小的恐慌。
先是住在紅亮家隔壁的一個鄰居對大夥講,老駝子來的那晚,紅亮家的院子裏整個晚上人影晃來晃去的,隱隱能聽見嘻嘻哈哈的說笑聲。起初,他們以為是誰家的娃娃在裏麵瘋鬧嬉耍呢,就想去阻止一下。可明明聽見裏麵有聲響的,等走進去一看,連個鬼影子都沒有,都處都是灰塵和蜘蛛網;等他們再回到自己家,那種討厭的聲音又傳到耳朵裏,徹夜不休;再等他們提心吊膽地跑出去看,裏麵的聲音又奇跡般地消失了,後來嚇得這一家人連門也不敢出,個個都憋著一肚子尿。
接著,我們村有一個平時最愛溜嘴皮子的家夥主動站出來,說老駝子的確跟他打聽過紅亮家住在什麼地方,他當時故意拿話套老駝子,說紅亮一家老小早都死光了,還找紅亮家做什麼。老駝子卻說紅亮那娃娃命大造化大,能逢凶化吉遇難呈祥的,還說紅亮就是死了,也能起死回生。他當然不信,就問駝子憑啥胡說八道。老駝子就給他講了紅亮在深山老林裏一些稀奇事。
“話說那年臘月天,紅亮讓狼叼走了,狼沒吃他,一口氣把紅亮叼到深山裏麵,半路上偏偏遇到了一個花白胡子的老神仙,聽說老神仙就住在牛首山的月亮洞裏,是個世外的高人,能掐會算,還能呼風喚雨。那狼見了老神仙自然就害怕了。老神仙有一群羊,還有一條牧羊狗,好厲害的一條狗啊!原來這狗是當年二朗神的嘯天犬轉世的,老神仙走到哪裏,狗就跟到哪裏,形影不離。你們想一想,那狼碰見了嘯天犬,哪還敢齜一齜牙,乖乖地放下紅亮逃命去了。老神仙見紅亮怪可憐的,就帶著他一起進山去了。夜裏老神仙把他的羊群圈在一個大山坳裏,那裏有很大的一個山洞,洞口很小,裏麵又深又寬。大大小小幾十隻羊圈進去,不顯山也不露水。老神仙還用石頭和幹樹杈將洞口封死了,羊就跑不出去了。到睡覺的時候,老神仙一施法術,就變出來一堆嶄新的羊毛氈和棉褥,在洞裏找個幹燥地方,下麵鋪上厚厚一層雜草和幹樹葉子,再鋪上毛羊氈。睡覺前先在洞裏生一把火,火光就把洞裏烤暖和了,身上蓋張老羊皮襖睡在裏麵,一點冷氣也感覺不到。那條神狗就是老神仙的哨兵,整夜都把守在洞口,外麵稍微一有風吹草動,狗就會警覺地咬起來。到了白天,老神仙還要把羊群趕到陽麵的山坡上,他能用法術把山坡上的積雪變成水,枯死的草就慢慢活過來了,變成綠油油的一大片草場,那些羊兒很愛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