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開鐮幫 十六(3 / 3)

這種時候,大夥又開始在一個個不眠的長夜裏,默默懷念虎大在的那些日子了。即便虎大身上有千錯萬錯,畢竟虎大在的時候,能鎮住這個村子,災害不像現在這樣,有恃無恐頻頻發生啊。三炮倒是沒有表現出過分的慌張,相反,他鎮定地對大夥解釋說,爛蹄疫沒什麼可怕的,隻要盡快將屍體處理掉就沒事了。於是,他派人連夜在地裏挖了一個大坑,掩埋了這些可憐的半死不活的牲口。

偏偏這時,哨望亭的把守們又發現了莊稼地裏的新情況:原本屬於我們羊角村的莊稼地裏,到處都是外麵來的人。這些外人潮水一樣從四麵八方湧來,一個個眼放綠光,走起路來左搖右擺,每個人手裏都拎著一條空麻袋,他們像一群餓瘋的麻雀,頃刻間撲滿了幹燥的稻田。這些人用手不停地捋那些沉甸甸的稻穗,捋滿一把塞進麻袋裏,再接著捋下去。有的甚至直接把稻穗頭揪下來了,他們完全不顧,手掌被稻穗的鋒芒刺刮得鮮血淋漓。

哨望亭的人終於回過神來,知道地裏的這些黑壓壓的家夥都是跑來搶糧食的,把守們開始扯著嗓子朝這些外村人喊話,勸他們趕快離開。但是,已經毫無用處了,搶收的快樂使人們忘乎所以勇往直前。把守們隻好向天空開槍,槍聲有氣無力地在天地間回蕩著,除了驚嚇起一群早吃得肚皮溜圓的麻雀亂飛亂撞了一陣之外,根本沒能引起那些外來侵略者的足夠注意。恰恰相反,這幾百號人像排列整齊的巨大的蝗蟲,表現出大無畏的精神和不怕犧牲的膽量。他們所走過的地方,稻穗全沒了,隻剩下光禿禿的秸稈了。

消息迅速傳到三炮的耳朵裏。三炮這才意識到,自己一直忽略了秋收這件重要的事情。三炮破口大罵:

“強盜!狗日的盡是些強盜!”

三炮惡狠狠地說:“我們羊角村的糧食,就是喂麻雀,就是爛在地上,旁人也休想吃上一顆。”

按照三炮的指令,最先奔赴到地裏的,都是些年輕的開鐮幫。他們排成彎彎曲曲長蛇一樣的隊伍,手裏捏著棍棒鍬把,嘴裏喊著響亮的口號:反擊侵略、保護家園。隊伍浩浩蕩蕩穿過夜色彌漫的街巷,一個個邁著穩操勝券的堅定步伐。

那時,寡婦牛香正坐在院子裏,她剛搓完了當晚的第十一根草繩子,就聽到了外麵一陣雜遝的腳步聲,以及年輕的開鐮幫們信誓旦旦地喊出的略顯稚嫩的口號。她的兩個小娃子也有點躍躍欲試,他倆很想到門外去看看熱鬧。但是,娘親不露聲色的樣子,讓他們預感到外麵將有不幸的事情發生。這時牛香忽然想起來她的另外兩個離家出走的兒娃。她之所以想起他們,不是因為內心的思念和愧疚,而是不想看到或聽到,他倆也像外麵的那些不知輕重年輕人那樣,整天讓一個殺豬的屠戶揮來喝去,為虎作倀。

我們村的開鐮幫們,顯然低估了地裏那股侵略者的力量,雙方在稻田裏相遇之後,立刻就劍拔弩張了。可是,一旦彼此交起手來,羊角村的年輕人才知道這些強盜全都是有備而來的,他們像變魔術一樣,從身邊寬大的麻袋裏掏出鐮刀斧頭來,這些東西的鋒刃在月光下熠熠生輝。敵我見麵,分外眼紅,短兵相接,刀砍斧剁,地裏頓時血肉橫飛。殺急眼的人在夜色中變得跟魔鬼一樣猙獰,嗷嗷嗥叫,前麵的一批剛剛打退下去,後麵的一撥緊跟著就衝上去了,陣容也由開始的頑強對抗,轉變成大規模的包圍漩渦,喊殺聲此起彼伏。大片大片的稻子被踩成平地,數不清的穀粒深深地鑽進泥土裏,稻秸上灑滿了斑斑血跡,縱橫交錯的幹涸的渠溝,也變成了暫時隱蔽和藏身的有利戰壕。遠處的哨望亭上偶爾放出幾聲冷槍,子彈擦著人的頭皮呼嘯而過,結果打中的往往都是自己人。

三炮一直趴在高高的哨望亭上觀戰,眼看著雙方進行著殘酷的肉搏,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們羊角村的劣勢已經顯露出來了,那些年輕的開鐮幫雖然勇猛凶殘,但缺乏混戰的經驗和持久的毅力。在這種關鍵時刻,三炮當即派出了由十人組成的青年敢死隊,讓他們分頭到田裏放火。火借風力,莊稼一下子就燃燒起來,無數條巨大的火龍張牙舞爪撲向遠方,天地間頓時變成一片火海。熊熊燃燒的莊稼把激戰的雙方完全從中間割裂開來,大火燒著敵人的時候,同樣也燒著了自己。那些負了重傷又來不及逃脫的人,在火海中鬼影樣掙紮,遍地打滾,夜空被火光映的通紅通紅的,到處都能聽到鬼哭狼號的哀叫聲。

這場人為的大火,持續了兩個晚上加一個白天,濃煙滾滾遮天蓋地,直到第三天早晨,隨著一場突降的秋雨,火才漸漸熄滅了。田裏沒有來得及收割的莊稼、附近的樹林、籬笆牆、幾輛停靠在路邊的架子車、看菜的草棚子都化為了灰燼,凶猛的火勢幾乎蔓延到方圓幾裏之外,那裏村莊田原和樹林也被燒得一派焦黑。

激戰停止後,開鐮幫們簡單地清理戰場,查點人數。我們村損失慘重,總共有二十九個人折胳膊斷腿腦袋腫脹暈暈沉沉,其中七個人被火燒焦了麵孔和頭發,五個人腿腳不同程度留下了終身殘疾,另外還有兩個人下落不明,大夥分析這兩個家夥很有可能是被敵人俘虜了去,或者,他們做了可恥的叛徒也說不定。後來經過反複辨認,並使用了逐個排除的方法,然後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推斷。事發當晚,他們就把一具燒得焦黑變形,幾乎難以辨認的女屍,用一片麻袋蒙著抬到了虎大家門前。

最初,虎大老婆以為是開鐮幫抓到了自己的男人,她並沒有太過於惶恐和悲傷,因為她最清楚虎大這一輩子都做了些什麼,所以,她表現出少有的鎮定和大義凜然。這個胖墩墩的女人甚至在嘴裏準備好了自己想要對男人說的第一句話:

“都是你把我們娘幾個禍害的!你活該!你自作自受!你就算挨槍子我不掉一個眼淚渣渣……”

但是,等門外高舉著的火把照亮了她的臉,她在跳動的火光中一步一步走到街上,像一個幽靈,再一下一下飄到人群中間。她看見那些火把圍成很大的一個圓圈,圈中央也讓火光映得亮燦燦的,所有的人不再咬牙切齒,不再像以往那樣猙獰,相反一個個表情嚴肅。她看見地上停放著一小攤東西,像一塊被蒙著的扁扁的石頭,看上去有些虛幻,充滿了神秘。

這種時候,一些人又會不合時宜地想起虎大,也就想起了虎大給大夥留下的那個英雄時代,虎大跟狼似乎有著一衣帶水的關係,如今沒有那麼多狼再來侵擾,也就不需要虎大這樣的人物了。可是,過去的狼跟如今的開鐮幫一比,就要遜色多了,畢竟狼隻攻擊和傷害極少一部分的人畜,而不是全部;那些狼有時來也有時不來,可開鐮幫們簡直就像大夥呼吸到的空氣,無論白天黑夜都是無處不在的。狼是禍害過人,可從來沒有像開鐮幫那樣有恃無恐。過去狼來了人也怕,可畢竟有虎大在這裏震懾著;現在開鐮幫來了,卻沒有一個人敢站出來跟他們說個不字。有人甚至開始悄悄嘀咕:

“還是有狼好啊,那樣的話大夥都得忙著去對付狼,哪還會像現在這樣,一個個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這到底算啥世道!”

無聲的歎息之後,在場的所有人都忽然靜默了,都變成了啞巴,仿佛他們麵對的是偉大的英雄母親,四周鴉雀無聲,惟獨虎大老婆聽見自己的牙齒在嘴裏噠噠噠地亂叫,仿佛隻要她一開口,那些牙齒就會子彈一樣飛射出去,傷及他人。這種時候,她準備好的那句氣話忽然就沒影了,它們變成了一股恐怖的氣息,一陣無助的戰栗。她的腦子裏空蕩蕩的,隻有鬼哭狼嗥樣的秋風在耳邊不停吼著,還有四圍的火苗子撲撲閃跳,鬼影一般。

虎大老婆愣了一會兒,她幾乎來不及做任何思考,她的二丫頭就從人群中擠出來。這個胳膊上套著紅袖箍的丫頭上前就拉住她的手,忽然抑製不住地叫了一聲。

“——娘!”

虎大老婆立刻從恍惚中驚醒,她似乎從二丫頭的叫聲中聽到了什麼,她猛地一下,決絕地甩開了二丫頭挽著她胳膊的那隻戴紅袖箍的手臂,然後撲通一下跪爬在地上,像一隻剛剛覓食回來母狗準備喚醒窩裏的崽娃。

這時,二丫頭也緊跟著娘親蹲了下來,她在娘親的手即將要去揭開那片麻袋的時候,又叫了一聲娘,然後她一字一頓地說:

“姐、姐、她、她……”

沒等二丫頭把話說完,娘已經猶豫而堅決地揭開了那片沾滿灰燼的麻袋。

“娃啊——我苦命的娃啊!”

“你給娘說說,你這到底是咋了呀——我不讓你們出去你偏不聽話偏要跑出去喲,你們到底圖個啥嘛?”

“昨個下半晌你不是還活脫脫的一個人麼!”

“你快給娘起來唼,睡在地上多凍喲……你倒是吭一聲唼……我的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