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開鐮幫 十七
雞瘟和爛蹄疫在我們村泛濫成災時期,秀明跟串串的關係正好變得更加穩固和融洽了。
這些日子裏,秀明再沒聽到糜子那種幽憂的讓死人都感到不安的歌聲,在院裏響起,她也不止一次對根本看不見的糜子嘮叨著,讓死人放寬心,因為串串這丫頭越來越懂事了,她們倆一定能過得好的。這樣說了,秀明又擔心會引起死人的誤解和妒忌,急忙又自言自語,她讓糜子有空就給娃娃托個夢,這樣她們娘倆就能在夢裏見麵了。不過,秀明又不止一次地叮囑糜子,千萬不能嚇著串串了,因為她知道串串再也不能經受任何的驚嚇了。
串串也從來沒有對秀明說起過自己做夢的事,好像來這裏之後,她從來也沒有夢見過糜子。她也不再當著秀明的麵,在自己的手指上沒完沒了地纏繞那根藍色的尼龍繩子,而是將這根繩子同那隻洗得幹幹淨淨的黑絨鞋都深藏了起來,有時連她都快記不起來,自己還珍藏著這兩樣東西。實際上,珍藏遺物和默默懷念,已經完全取代了先前的那種失去親人的痛徹感和憂傷了,細水長流式的平淡生活,反倒讓這個丫頭從死亡的陰影中慢慢地解脫出來,並學會了怎樣對待活著的人。
串串的話明顯比以前剛來時多多了,姨呀姨呀叫得很親,家裏的雜務串串基本上都參與進去,洗洗涮涮打掃院子生火做飯忙裏忙外,這些事情串串總是搶著去做,而且,秀明發現,串串每做一件事情,都有條不紊很有耐心。
特別是有好幾次,趕上秀明讓開鐮幫拉出去開會,等會剛一結束,秀明急忙跑回家,生怕串串一個人在家擔驚受怕。沒想到,秀明急匆匆趕回來一看,串串已經把飯菜準備好了,還晾好了開水。串串在門口替秀明撣掉身上的灰塵,秀明還沒進屋坐下來,串串又把淘濕的洗臉毛巾遞上來,讓她好好擦擦臉——秀明的臉總是被開鐮幫們塗得亂七八糟的,簡直像戲裏的花臉。秀明擦臉的工夫,串串又把晾好的開水端過來讓她喝。秀明心裏一陣泛酸,眼淚止不住淌下來。秀明把串串攬過來,一遍一遍輕輕撫摸著串串的肩膀和脊背。這種時候,串串也不吭氣,默默地接受著秀明母親般的愛撫。通常這種時候,屋裏很安靜,掉根針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兩個女人就這樣相依為命地呆在屋子裏,暫時忘卻了外麵的喧囂和時事紛擾。這時候,旁人若是猛不丁走進來,肯定會毫不猶豫地認為,這對母女關係好得足以讓所有人羨慕了。
串串到來沒多久,昔日這個一度沉寂沒落的家院,又一天天有了生氣,有了說說笑笑的聲音,有了母女般行影不離的清晨和黃昏。尤其是,秀明開始一心一意地關起門來教串串識字算術以後,這種感覺越發明顯。
現在,秀明隻當串串一個人的老師。她每天晚上至少保證給串串上三到四個小時的課,秀明把之前藏在鹹菜缸裏的幾本語文數學書都一一找了出來,她自己又根據回憶編好了一本教案,又用家裏多餘下來的糊窗戶的白紙,給串串訂了兩個很厚的本子。這樣,串串學習的事情就在這個小院裏悄然進行起來,誰也不可能知道。除了秀明外出挨鬥之外,串串的課幾乎一天也沒有落過。秀明還教會了串串唱十幾首好聽的歌子,有幾首還是蘇聯歌曲。秀明發現串串唱歌時也很用心,而且嗓音很甜美。
有時候,秀明教著教著,會忽然想起來過去自己在學校的教書生活,想起那些依舊清晰如昨的學生娃娃的麵孔,想到他們如今跟一群沒人放的羊一樣,到處亂跑,終日無所事事,或者,整天跟在一夥開鐮幫的屁股後麵,幹著跟他們的年齡完全不相符的勾當。秀明真的感到痛心疾首。她實在為那些娃娃惋惜,但她不知道這種情況究竟會持續多久。這樣想的時候,紅亮的影子又總會在秀明的眼前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