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開鐮幫 十六(1 / 3)

第五章 開鐮幫 十六

同樣是在苟文書自殺的那天深夜,虎大逃之夭夭了。

我們村的開鐮幫們發現這一重大情況的時候,關押虎大的那間牲口棚的門鎖得好好的,釘在窗戶上的粗木條也原封未動。有人毫無意識地打開門,準備把虎大帶到外麵進行新的一輪審訊,然後迫使他在罪狀上簽字畫押,卻隻看見臭哄哄的一地糞便龍門陣似的擺在那裏——除了牲口的,多數都是虎大被關押以後屙下的。

誰也說不清虎大是怎麼跑掉的,他一直被繩子五花大綁,身上又有重傷。難道虎大能飛了不成!反正,跑了和尚跑不了廟。開鐮幫們立刻興師動眾地圍攻了虎大的家,幾十號人拿著刀杈鐮鋤,舉著熊熊燃燒著的煤油火把,把虎大家圍得風雨不透水泄不通。

虎大老婆嚇得屁滾尿流。自從她的兩個閨女不顧羞恥地離開了這個清一色的女人家庭,去參加了外麵的開鐮幫的隊伍之後,這個肉墩墩的女人連一天好覺都沒有睡過。她整天整天做噩夢,而每一次的夢境又幾乎完全相同。她夢見大丫頭的身體突然在太陽底下燃燒起來,像火把一樣吱吱叫著;隨後又夢見二丫頭被一匹狼在夜裏不停追趕,跑著跑著前麵突然沒有了路,一片汪洋的湖水擋住了她。當時,這個女人並不知道這些全都是她心靈的真實感應,在日後會變成比噩夢還要可怕上千倍的現實。她隻是把家裏剩下的那三個小丫頭(其中兩個是讓牛香的兒娃糟蹋過的)眼珠子似頂盯得緊緊的,生怕她們會跑到街上去丟人現眼惹是生非。

開鐮幫衝裏麵一起喊話;

“快把虎大交出來!要不然我們就不客氣了!”

虎大老婆趴在門縫前朝外麵觀望,院子被圍得鐵桶樣結實。

“你們行行好吧,我要是看見過他一眼睛,你們就戳瞎我的眼睛,讓我不得好死!”

“千萬不要相信她的謊話!”

“同誌們還等什麼,他們倆口子是穿一條褲子的人,往裏衝啊,活捉虎大有功!”

於是,開鐮幫潮水一般衝了進去,百十雙腳從虎大老婆的身上踢踢踏踏踩過去,還沒等這個女人從地上爬起來,人群又呼啦一下往門外湧去。虎大老婆又被那些腳在地上狠踩了一遍,那些留在她身上的數也數不清的淤血和腫塊,直到第二年春暖花開冰雪融化時,它們也沒有完全消退。

從那晚開始,緊張周密的搜尋工作一刻也沒有停止過。開鐮幫們動用了十條大狗和一百多把洋鎬和鐵鍬,他們掘地三尺,幾乎找遍了我們羊角村裏裏外外每一寸土地(包括所有的地窖、防空洞、墳塋、枯井,還有多年前的老鼠洞),但虎大始終像他們最初發現他逃走時的那種印象——是插上翅膀飛走的。

最後,搜尋隊還在我們村打麥場的一個早就發黴的秫秸堆底下,發現了一隻非常可疑的洞口,足夠一個崽娃爬進裏麵去。於是,他們集中了十五名精壯勞力,從這隻洞口挖下去。不論洞的深度和長度,都完全超乎大夥的想象,他們先是垂直下挖了六米半深,在這個位置上,洞的方向突然發生了改變,在地底下跟大夥開玩笑似的拐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彎子,朝東南方向延伸過去,而且,洞內突然變得狹長起來。搜尋隊隻好沿著改變後的方向,繼續埋力地向前挖掘。兩天以後,從打麥場到隊部的場院,再到中心大街,搜尋隊足足挖了五十六米長,一共挖壞了五把鐵鍬和三把洋鎬。等回頭再看被挖過的地方,就像在村子裏豁開了一條人工幹渠,高高地堆在渠壩兩旁的濕土,正散發出陰鬱陳腐的氣息。

在隨後的一天,挖掘工作遇到了難題,因為他們在順著洞的方向在村裏挖來挖去,費盡周折,最終,大夥發現那隻奇怪的洞像是跟人兜圈子似的不斷轉移著方向,猛不丁停在了三炮家的後牆根底下。大夥才如夢方醒,覺得沒有再挖下的必要了——虎大總不會躲在三炮家裏吧!有人把情況向三炮做了彙報,三炮想都不想就說:“挖挖挖,就是天王老子家也要挖開看看嘛。”得到了三炮的許可,搜尋隊更是大刀闊斧,又一門心思挖起來。結果發現,這隻漫長漆黑的洞從三炮家的後牆穿過去,經過院子後又朝西北方向踅摸而去,沿著這個方向這隻神秘的黑洞正好在我們村裏轉了一大圈,它最終指向我們羊角村最古老的一間蔬菜地窖。

到了第四天晚上,大夥已經筋疲力盡,眼看著這隻曲曲彎彎的長洞就到終點了,每個人都以為奇跡將要發生,卻意外地挖出了一攤稀爛的屍骨。搜尋隊的人驚呆了,麵麵相覷。有人忽然聯想到三炮家許多年前丟失的那個小兄弟(三炮爹最疼愛的那一個兒娃),再對照躺在洞裏的這一小攤白森森的屍骨,搜尋隊才恍然大悟。

有個膽子大的家夥,不知輕重地伸出手,從骨頭堆裏撿起一根來,還沒來得及細看,骨頭迎著呼呼而來的夜風,像一隻神氣的火把,莫名奇妙地燃燒起來,發出明藍色的火焰。火苗被風一吹,勢不可擋地撲到那個人的臉上,頭發眉毛呼啦一下燒了起來,疼得那個人哇哇怪叫。旁邊的人想過來撲滅火苗,結果越是撲扇火就越燒得旺了,最後還惹火上身,燒壞了自己的衣裳。

三炮後來對這件事情保持了沉默,他也要求在場的人守口如瓶,並叫人就地將殘骸掩埋了,又派人請來大夫給燒傷者好好治療。在這件事上,大夥覺得三炮挺夠意思的。

寡婦牛香沒能逃脫罪責的反複糾纏。

開鐮幫們一致認為牛香的嫌疑最大。不過,他們並沒有立刻逮捕她。經過以前的幾番較量,開鐮幫們知道了這個女人的厲害,因為她從來沒有在他們麵前表現出必要的恐懼和膽怯。所以,為了謹慎起見,他們對牛香采取了放長線吊大魚的策略,派人日夜把守在她家附近。監視工作進行了七天七夜之後,開鐮幫們發現牛香果然一秒鍾也沒有離開過她的院子,而且,一到晚上她就開始手不停地搓起草繩子了,好像這才是她活下去的真正理由和人生的唯一目標。

這時候,屠戶三炮已經理所當然地被開鐮幫們推舉到了陣地的最前沿,他不用再藏在幕後躲躲閃閃,很多重要的場合都由他親自指揮,發號施令。開鐮幫們對三炮的推舉和愛戴程度,超乎了他自己的想象(這種情形就像神話,在虎大和虎大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這是完全靠心甘情願和盲目誇大的虛假心理,來加以默認和瘋狂的支持。如此一來,使得開鐮幫們對三炮個人的崇拜愈演愈烈了,以至於在某一時候,竟達到了狂熱的程度,有人甚至在公開的場合裏稱他為三爺。

事實上,最先在我們村裏帶頭騷亂起來的,正是跟在三炮屁股後麵原本打算學學屠宰手藝混口飯吃的一幫年輕的徒弟。他們在三炮的精心策劃下,喊著“麥子黃了揮鐮刀”的口號,幾乎在一夜之間就把我們羊角村攪得天翻地覆了。開鐮幫們完全占領了隊部的那一排房子,虎大原先的辦公室變成了他們的幫會總部。

現在,我們村裏的牲口棚已經遠遠不夠用了,關進去的人一天比一天多,這些人拉出的屎尿堆積如山,弄得場院那邊臭氣熏天,蒼蠅蚊子成團亂舞。自從牲口棚大量地用來關押犯人以後,那些馬啦驢啦騾子啦就沒地方拴了。人在棚子裏大吵大鬧哭爹叫娘,牲口們在棚子外麵又踢又咬,攪得村子一刻不得安寧。為了不讓這些犯人餓死,每天至少要給他們吃一頓調和粥。做飯的那口鍋是三炮以前專門用來殺豬褪毛的大鐵鍋,那口鍋隨便能放進一頭三百斤重的肥豬,每頓飯至少要用去百十斤麵和八大桶水,五名廚子(過去都是飼養員)輪番用鐵鍬攪拌一個上午。這樣耗費的物力人力實在太大,而且,隊裏僅有的一點庫存,很快就用光了,眼看就要坐吃山空。

這時三炮突然冒出了一個得意的點子,凡是被關進牲口棚的人,他們的夥食一律由家裏自行解決;另外,這家人還得義務飼養一頭牲口,以緩解目前非常困難的人畜住宿的局麵。這樣一來,村裏基本上家家戶戶都有事情可做了:大夥一邊要惦記著往牲口棚裏送飯,一邊還要為牲口準備足夠的草料和水。在這件事情上,三炮表現出罕見的聰明才智,他可不想再犯虎大以前犯過的錯誤,把人活活餓死渴死,激起不必要的民憤。大夥也是通過這件事,才知道三炮不光會耍刀子,他還很會動腦子。

沒過多久,我們羊角村這套科學合理的做法,就得到了上麵的一次書麵表彰和鼓勵,並準備在整個青羊灣推廣和試行,如果效果良好的話,還將要向全省乃至全國上報推行。那天傍晚,照樣是由上次來過的朱隊長親自到我們羊角村傳達上麵的一紙表彰決定。但讓三炮感到不安的是,上麵並沒有及時下達關於三炮的職務任命書,理由是,當下各地開鐮奪權的勢頭太猛烈了,有些魚目混珠,所以,一切都有待於進一步觀察和分析,再做定論。

朱隊長見到屠戶三炮的時候,他們互相握手致敬,各訴衷腸。三炮熱情洋溢地表達了這些日子以來,他對朱隊長的朝思暮想的革命情誼。然後,他們倆又在眾目睽睽之下,緊緊地擁抱長達一分鍾之久。然後,三炮非常激動地說了句:“領導同誌,終於把你給盼來了!”

朱隊長沒有像上次那樣迅速地離開村子。酒足飯飽之後,他的舌頭變得又扁又長,簡直比鍋鏟還要硬三分,不能打一點兒卷,腿腳卻比麵條還要軟,走不了路。三炮就安排他睡在虎大的那張鬆木床上。半夜裏,朱隊長忽然渴醒了,發現床上還躺著兩個自告奮勇的年輕女人,她們像一對孿生的母兔子一樣白得晃眼,個個衝他他眨著猩紅的眸子。朱隊長嚇了一跳,他結結巴巴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