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開鐮幫 十五(3 / 3)

秀明心裏一陣發緊,隻好蓬頭垢麵地出了院門,到街巷裏四處尋找,可找來找去,最終還是被一陣若有若無的歌吸引過去了。那歌聲的確很有穿透力,隔著半個村子、一爿麥場和幾十畝寬闊的水田,從很遠的亂墳崗上悠悠地飄過來。

秀明根本聽不清那種低回的曲調。等她好不容易追趕到歌聲傳出的地方,那裏早就沒有人影了。秀明朝四周喊糜子的名字,傳到耳朵裏的隻有自己的幹巴巴的回聲,那聲音聽起來跟哭沒什麼兩樣。

等秀明拖著疲憊不堪的身體返回來,卻又遠遠地聽見了那種喑啞的歌聲。秀明急忙往家跑,到門口一眼瞅見糜子果然還坐在門檻上,後背靠著一扇門板,黑頭發依舊披散下來,把整張臉都遮住了,看不清是什麼表情,是哭還是笑。穿過黑發又似乎能看到糜子的眼睛,正一閃一閃地盯著自己,但那目光實在讓秀明感到難受得要命。秀明本來窩了一肚子火,想狠狠說糜子兩句,讓她不要裝神弄鬼,來嚇唬她和串串。可話到嘴邊又咽下去了,連同那些氣話一起咽下去的還有一串發苦發澀的淚水。秀明真想把糜子喊過來,好好跟她嘮一嘮家常,說說自己的難心事,也說說串串近來的種種表現。但每一次,不等她開口,糜子就不見了蹤影,留給秀明的是夢境一般的虛幻。

那些天裏,糜子的幽憂的歌聲,總是在夜半三更時分響起來,直到黎明前消失。有時候歌聲是在秀明家,有時候是在我們村場院那邊,更多的時候歌聲好像都是從那片荒蕪人煙的亂墳崗上,傳到人耳朵裏的。但我們村裏的人並沒有感到厭惡,理由也很簡單,因為夜裏大夥是不用睡覺的,神秘的歌聲並不會影響到人們的睡眠,相反正是這種憂傷的歌聲,讓大夥輕而易舉地淡忘了黑夜的漫長和自己的無所事事,都在無聊中聽著那憂傷的歌子打發時間。

後來的一天早晨,秀明剛剛躺下來準備睡一覺,便聽見屋子裏有種咣當咣當的噪音,像是有什麼人在那裏拚命翻箱倒櫃,一開始她估計是討厭的老鼠在作祟,也就沒放在心上。可是,到了傍晚,她還沒有徹底睡醒,那種聲音又劇烈地傳到她的夢裏來了,攪得她把夢的內容全忘光了。

秀明又賴在被窩裏躺了一會兒,她還沒有下地,就聽見一隻盛米的瓦罐突然毫無理由地倒在地上,骨碌出很遠,罐子裏剩下的一點小米也給撒了。她急忙穿好鞋走到跟前去扶瓦罐,沒等她把那些米從地上收拾起來,擺在桌子拐角處的一在隻瓷茶壺,又砰地一聲落在地上,摔得粉碎。

秀明嚇壞了,一隻眼皮撲撲直跳,她不知道究竟是哪裏出了問題。後來,她去灶房拿簸箕和笤帚準備收拾的時候,腳又無緣無故地把家裏唯一的一隻暖水瓶踢倒了,瓶膽碎了,滾燙的開水噴撒在她的腳背上,冒著滋滋繚繞的白氣。

這時,幽憂的歌聲又從外麵傳來,這種低回哀傷的聲音,夾雜在傍晚靜靜飄落下來的薄薄的霜花中,她才知道自己睡覺的時候,糜子居然一直坐在院子裏的樹下唱歌呢。

秀明扭過頭,看著睡在自己身邊的串串,生怕外麵的歌聲會影響到這個丫頭。可她看到的情形恰恰相反,串串睡得非常安詳,或者說,那種歌聲非但沒有打擾她,卻如溫情蕩漾的催眠曲一樣,串串完全被歌聲帶進溫暖的夢鄉裏了。而秀明此刻似乎也終於聽清了那歌裏的唱詞:

月兒映白了窗花花,

紅燈籠讓風吹熄了,

鳥鳥壓彎了樹枝子,

乖娃娃喲,

你要聽娘親的話,

一覺兒睡到天光亮……

秀明幡然省悟:這些天糜子的歌聲根本不是她想象中的魔咒,而是獻給串串最好的睡眠禮物,難怪這個丫頭一天比一天懂事讓人放心了。這一切原來都是糜子煞費苦心的結果,秀明感動得直想流淚。

秀明二話不說,快步跑到院門口,想把糜子叫進屋來。她明明看見糜子的背影了,等秀明跑過去,人早就沒影了,歌聲也越來越遠,仿佛滲透到了黑夜的另一麵和大地的另一端了。秀明埋頭幹活的時候,不由自言自語起來。

秀明說:“糜子呀糜子,你就放心去吧,串串這丫頭有我呢,你若在天有靈就好好保佑她吧。”

話音未落,外麵傳來重騰騰的一陣腳步聲。秀明抬頭看時,才知道是三炮來家裏了。屠戶三炮當然早就得知了秀明把串串接來住的消息。但三炮對此一直保持著令人難以捉摸的冷漠態度,直到這天黃昏,糜子的歌聲再度響起來的時候。事實上,連著好些天,這種歌聲都在三炮的耳畔回蕩。三炮一進院子就質問起秀明來了。

“誰稀罕你當老好人的?”

“你別忘了串串可是我的閨女,我還沒死呢,輪不著旁人貓哭老鼠假慈悲!”

秀明一時竟無話可說。三炮凶巴巴的樣子也著實讓人害怕。

三炮又怒氣衝衝地說:“秀明你給我聽清楚,從今往後這丫頭的事你最好少管,要不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說罷,三炮氣呼呼地扭頭走了,把院子踏得咚咚響。秀明這才意識到,這些天糜子的不時出現和她斷斷續續的歌聲,也是想提醒自己要保護好串串。她正想攆出去,跟三炮好好說說自己已經決定照管串串的事,卻猛然聽到屋子裏咣當一聲巨響,似乎又有盆盆罐罐摔在地上,碎了。秀明便顧不上多想,連忙跑回屋裏查看。原來是一直供奉在六兜櫥上的那隻黑陶罐,莫名其妙地從高處掉下來了,罐口的牛皮紙封也散開了。現在罐子被摔得粉碎,把婆婆的骨頭灰白茫茫地灑了一地。

這時秀明像是恍然大悟了,她一下子就想起了白天睡覺時做過的那個本來已經忘掉的夢。在夢裏秀明見到了自己婆婆,婆婆說她眼皮子跳得厲害,還嘴裏一個勁嚷嚷著嫌這家裏太吵了,吵得她心神不寧,連個囫圇覺也睡不好。秀明就對婆婆實話實說了:“家裏根本沒有人吵,那是糜子在給串串唱催眠的歌子呢。”可婆婆偏說:“這哪裏是唱歌子,我看比那些孤魂野鬼哭得還難聽啊!”秀明才知道,是糜子的歌聲攪擾了婆婆的安寧,感到很過意不去,於是又說:“糜子也怪可憐的,老人家就多擔待些吧。”婆婆聽了,也就無話可說,但秀明見婆婆臉色很難看,蒼白蒼白的,沒有一點肉色。婆婆歎了歎氣,又說:“糜子命真苦,咋嫁給了那麼個挨刀子的貨!——這個畜生把自己好端端的女人送去跟別的男人睡了,虧他做得出來!”

秀明大吃了一驚,一時不清楚婆婆到底在說些什麼,隻當作婆婆老迂了,在胡說八道。秀明本來想勸勸婆婆,她還想求婆婆捎句話給糜子讓她放寬心,她現在跟糜子在一起很好,卻發現婆婆用兩隻雞爪子一樣的手捂著耳朵,一顛一顛地走了。婆婆大概不想管糜子家的事。婆婆真的要走了。

串串不知什麼時候睡起來了,正揉著眼睛站在秀明身後。

串串好奇地問秀明:“姨姨在跟誰說話呢?”

秀明伸手摸了摸串串的腦門,忙扯謊說:“我在跟自己說呢。”

串串卻沒頭沒腦地說:“我剛才做了個夢,夢見她回來了。”

秀明趕緊說:“串串你別胡思亂想,她再也不會回來了。”

然後,秀明就想著手把婆婆的骨頭灰收拾幹淨。她從灶房裏找來一隻盛飯的瓷碗,蹲在地上,用雙手一掬一掬把地上的白骨頭灰小心翼翼地捧到碗裏,就像在捧不小心撒落在地上的麵粉。串串也默默跟在秀明身後,手裏捏著根笤帚,給秀明打幫手。等她們忙完手裏的活,串串就像一隻憂傷的燕子,揮動翅膀擦著地皮飛出了院門。

天已經黑下來了,秀明不想讓串串跑得太遠,就站在門口朝街巷上喊串串的名字。但就在那一刻,從不遠處的場院那邊傳來的槍聲。乓、乓先是兩聲空響。隨後砰的一下,很沉悶的一聲。槍聲響過之後,驚悚不安的黑色空氣又漸漸恢複了秋日的平靜,耳畔隻有呼呼的風在吼。一直端在她手裏的那碗骨頭灰,在風中飛飛揚揚散去,秀明回過神的時候,那碗早已空了。婆婆真的讓風吹走了。

這時街巷裏忽然又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好多人朝著場院方向瘋跑著。後來,秀明放下手裏的那隻白瓷碗,內心疑惑地去了場院。那裏已圍得水泄不通,她木訥地站在人群後麵,依稀聽見大夥還在議論紛紛。過了一會兒,秀明這才弄清楚,公社派來的那個苟文書死了。聽說苟文書用的是虎大一直壓在枕頭底下的那隻防身用的手槍,凶猛的子彈穿過這個沒有眼鏡可戴的近視眼男人的腦袋,把它打成了一朵鮮豔的大紅花——就像當年子彈穿過那隻大白狼的頭顱。

當天晚上,這個天大的噩耗就傳到了寡婦牛香的耳朵裏。牛香一句話也沒有說,她讓自己靜靜地坐在自家的院子當間,潮濕的稻草攪拌著簌簌落下的淚水,被她的雙手搓出滋滋嚓嚓的聲響。在不知不覺中,一根很長很長的草繩子搓成了——它像一條恣睢的巨蟒,吐著信子,穿過院子,翻過門檻,一直爬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