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開鐮幫 十五(2 / 3)

這些日子苟文書一直窩在辦公室裏養傷,在昏迷和疼痛中度過了他一生中最後的半個來月光景。當他好不容易睜開眼睛,想到門外透一透新鮮空氣,開鐮幫們就不請自來了。他們的目的已經非常明確,就是要求苟文書立刻起草出一份辭呈,並極力推薦一名最合適的人選,接任他的隊長職務。做完這些以後,他們要求苟文書盡快離開我們羊角村,而且,永遠不許他再踏進這裏半步。

其實,苟文書深知,自己已經被開鐮幫們架空了,他在這裏已經是聾子的耳朵,沒有一點用處了。而最佳人選也早就確定下來了,他們隻不過想借用一下苟文書手裏那隻能寫會畫的筆,走一走可有可無的形式,而在這種特殊時期,形式又總是大大超過內容的。

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秀明總算是把可憐的串串接到自己家裏來了。這是發生在虎大被押送回村的頭天晚上的事情。那天晚上,秀明在院裏的花池子旁邊,挖坑埋掉了被扔進家來裏的狗頭——這隻狗是串串到來之前,唯一能跟秀明相依為伴的親人。之後,秀明就毫不猶豫地離開了家,她把自家狗所遭遇的不幸完全看作是糜子對自己的昭示。

串串剛接來的時候,並沒有給秀明家裏增添任何愉快的氣氛。相反,這個皮膚蠟黃眼神憂鬱,看上去弱不禁風的丫頭,打第一眼見到秀明的時候就表現出了罕見的執拗和冷漠。那陣糜子已經失蹤有些日子了。糜子失蹤後雨就一直不停地下著,那些天串串冒雨找遍了所有她能想到的地方,但結果都是一樣的,尋找的信心和希望最終讓連綿的秋雨淋濕澆透了,變得冷冰冰的,毫無生氣。所以,當秀明找到這個孤苦伶仃的丫頭時,立刻被對方那種近乎絕望的表情怔住了。

串串的眼神忽然讓秀明想起一個人,一個青羊灣人都再熟悉不過的男人,那一刻的串串,跟多年前淪為孤兒的三炮如出一轍。但不管怎麼說,秀明還是以一個長輩的身份,盡可能親切地接近她安慰她。為了說服串串,秀明幾乎磨破了嘴皮子,可是串串這丫頭對她說的話卻無動於衷。

在一開始的那些日子裏,串串一直呆呆地靠窗坐在炕上,眼睛不時地投向黑漆漆的窗外,好像隨時等候糜子從外麵進來,而她要不顧一切地迎上去,將失而複得的糜子抱緊,再也不讓她離開自己半步。而串串的兩隻手,卻始終不停地將一根藍色的尼龍燈繩子在十根手指上纏來繞去。

秀明知道自己得爭分奪秒,因為一切問題都必須在天亮以前解決掉,一旦天亮了,秀明怕自己的瞌睡來了會耽誤事的。最後,秀明實在沒有辦法了,她抹著眼淚說:

“就算姨求你了,你就跟姨一塊回去吧。”

串串還是不吭一聲。秀明隻好爬到坑上,伸出雙手從身後把串串緊緊地摟在自己懷裏。哪知串串猛地一下,就從秀明的懷裏掙脫出來。串串還瞪著黑黑的眼睛看秀明。過了好一會兒,串串終於開口說話了。秀明聽見串串說:

“你別哄我了,誰的話我也不信,我非要等她回來。”

秀明聽完,實在忍不住了,又一把摟過串串抽泣起來。

秀明邊哭邊說:“好閨女,隻要你肯答應跟姨走,我保證幫你找到糜子。”

實際上,連秀明也不敢相信,自己竟然說出了這樣一句沒有把握的承諾,這句話跑得比她的腦子快,幾乎想都沒想一下就說出口來了。也許正是為了這句承諾,串串最後才勉強跟著秀明回來的。

仿佛真的有神靈襄助,本來秀明一點把握也沒有的事情,奇跡卻發生了。就在第二天黃昏,秀明領著串串,娘倆沿著那天秀明尋狗的方向一路走下去。她們倆一前一後從寬闊的玉米地裏穿過去,再往前麵走就是一望無邊的水田,然後跨過一條汩汩流淌的黃水渠,又往前走了一會兒,才來到一片潮濕的墳崗上,眼前到處都是大大小小的墳塋。秀明正稀裏糊塗往前走,串串畢竟眼睛尖些,走著走著,她突然失聲大叫了起來:

“鞋!鞋!”

秀明被她突兀的喊叫聲嚇得回過頭看,見串串正跪在地上,手裏捧著一隻鞋,翻過來掉過去仔細看著。

“是她的鞋!”串串依舊在大聲喊。

“我認識她的東西。”

秀明也愣住了。

後來,在離發現那隻鞋不遠的地方,她們找到了糜子家的祖墳。奇怪的是,原先被三炮刨挖得亂七八糟的墳苞,不知讓誰給合攏了,那裏又新鼓出一隻小墳苞來,是這片墳崗上所有墳頭裏最矮小的一隻,沒有立墓碑,上麵連一根野草也沒有長出來。

串串頓時哭了。秀明也跟著流淚。

秀明說:“好閨女你使勁哭吧,哭過了就好受了。”

串串邊哭邊說:“我再也沒有親人了……”

秀明忙說:“串串別難過,隻要你不嫌棄,姨就是你的親人。”

串串抽泣著,終於叫出了第一聲姨姨。兩個女人在墳前一直呆到天黑盡了,串串也不肯走開,渾身抽搐得縮成小小的一團,最後秀明強拉硬拽才把串串勸回去。

那天以後,串串的情緒才逐漸地緩和起來,小丫頭不再執拗地看著秀明了,眼神裏充滿了信任和眷戀。但是,幾乎每天傍晚,她都要去墳崗呆上一陣子,一直到很晚了才回到秀明家裏。秀明也勸過她不下十幾次了。秀明每次都說一個女娃娃家別老往那種地方去。可串串什麼也不想說,隻是在一旁默默地流淚,兩隻臉蛋子被晚風吹得猩紅。

晚上串串隻要一走進家門,就幫著秀明洗洗涮涮不知疲倦,好像她天生下來,就是要給別人默默無聞地當使喚丫頭的。可是,她吃的卻很少,話也不多,跟秀明說得最多的話,就是我來幹你歇著。等忙完手裏的活,她就一味地躲在黑暗的角落裏,專心致誌地把那根從家裏帶來的半截燈繩子,在手指上纏來繞去,仿佛她的手上有一隻永遠也解不開的死疙瘩,需要她沒完沒了不遺餘力地努力下去。除此之外,串串沒事做了,還將那隻撿回來的黑絨布鞋泡在水裏,洗了一遍又一遍,往往是,頭一次還沒有徹底晾幹呢,她又固執地把鞋放進水盆裏了。

秀明看了心裏非常難過,可是她實在沒有好的辦法,來阻止這個苦命的丫頭。秀明當然明白失去親人的痛苦,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消除的。她要給這個小丫頭鎮痛療傷的足夠的時間。秀明相信時間能抹去一切的,包括心靈上的創傷。

沒過多久,秀明發現串串往外跑的次數漸漸少了,秀明心裏不勝歡喜,想著這個丫頭終於從往事和苦難中慢慢解脫出來了,她打算好好地給串串做一件新衣裳——串串渾身上下都髒兮兮的,而且全都讓墳崗上的樹枝和棘棘草劃破了。秀明把自己結婚時縫的一身衣服悄悄拆了,改小,拿給串串穿。串串穿了新衣服,樣子就更好看了,而且,做起家務活時也有了笑容,完全是發自內心的感激。秀明也因此感到一絲慶幸,自從那次虎大家的閨女出了那種事以後,夜晚似乎變得不安全了,白天村子裏的人依舊處於無休止的昏睡狀態,串串不愛出去亂跑了,秀明的心也落下來。

又熬過去許多個晚上,依舊平安無事,秀明就放心多了。還有更讓秀明感到欣慰的事,串串似乎變得懂禮貌多了,有事沒事總親切地喊秀明姨姨。這種稱呼對秀明來說比什麼都重要,在這個孤清的院子裏,一雙老人相繼離去,廣種又一去不回頭,沒有絲毫音信。很長時間,秀明覺得自己被拋棄在時光之外了,像一具活著的屍體,記憶卻長滿了發黴的灰塵,等待她的似乎隻剩下最後一件事了:那就是身老病死,心髒停止跳動,悄然而孤獨地離開這個亂哄哄的村子。

隨著這隻寂寞的孤燕飛落到家院裏,似乎又一次喚醒了秀明打算沉睡下去的念頭,她忽然就萌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衝動:秀明決定從今往後要把串串當作自己的娃娃來對待,還要把自己平生所學毫無保留地教授給串串。別人不讓她教書也沒有關係,那她就隻當串串一個人的老師。

接下來有一天黃昏,秀明從睡夢中驚醒。其實,秀明是讓一串奇怪的歌聲給吵醒的——那歌聲慘淒淒的,聽了讓人有些毛骨悚然,就像以前村裏的一個神婆子,在實施法術時嘴裏哼哼唧唧的——她睜開眼睛時發現有人正坐在門檻上,後背靠著門框,兩扇門大敞著,冷颼颼的秋風不停地灌進屋子裏,發出女人扯著嗓門嗚咽一樣的響聲。

秀明還發現,唱歌的人披散著頭發,風把頭發吹得撲啦啦地,在那人額頭甩來甩去,像一條條被倒提起尾巴的泥鰍。唱歌子的人一轉臉,一雙眼睛又黑又亮,特別是此刻她人坐在門檻上,外麵的天色漸漸暗下來,發稍閃動的魚鱗樣的一絲亮光。秀明愣了一下,但還是認出了對方,她就是串串的養母糜子。

糜子正一個人坐在那裏,她的兩隻手掌相對,中間隔著近一尺長的距離,展開的十指上緊緊地繃著一根藍色的尼龍繩子。繩子經由她的每一根手指的纏繞,變成一張來回交錯拉伸開的網。糜子正精心地將手指在那張網中間自由穿梭,隨著她的手指的起落,那張網一忽兒變窄,一忽兒又變寬了,一根根交錯起來的繩線,看得叫人眼花繚亂。

秀明實在看不明白糜子想幹什麼,她想把糜子從門檻上拉進屋裏去,因為串串還在裏屋睡覺呢,她想好歹該讓糜子看上一眼。可沒等她走到跟前,糜子突然就不見了,留在秀明眼中的隻是黑頭發一閃即逝的虛影,極像一隻蝙蝠突然從屋梁下一掠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