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隊長 十四(3 / 3)

然而,死者一點兒也不想聽他的種種解釋,和煞有介事的苦衷,因為對於他們來說,結果已經不能改變,生和死被完全割裂開來。況且,他對生者的今生和來世已經了如指掌。眼前這個濕淋淋的水鬼,他顯然已經知道,虎大當時派他去抗洪水時的最最微妙的心理活動。所以,他非常鎮定自若(說話的口氣一改過去的卑微與膽怯)地說;

“虎隊長啥都別說了,你這些話是哄不住鬼的,你當初不就是想除掉我這個眼中釘,才派我出去抗洪救災的麼!”

虎大羞慚地說:“我也是不得已啊!”

牛香的男人說:“等你到了這邊,就不會這麼說話了。”

虎大想想又說:“兄弟我真是太對不住你了。”

牛香男人卻說:“你對不住的不是我,是你自己,人在陽世挖多深的坑,到陰間就下多深的地獄。”

虎大哆嗦得幾乎說不出話來,過了好一陣他才緩過勁來。虎大囁嚅著說:“好兄弟,我不是人,我是牲口,我連牲口都不如啊……我的好兄弟。”

說著,虎大就用一隻手開始一下一下地扇自己嘴巴子。

虎大還鄭重承諾:

“下輩子大夥若是還讓我當這個隊長,兄弟啊,到時候你想幹多輕省的活就幹多輕省活,你想要啥就有啥,你要是想啥活都不幹也成,你就整天背著手手到處轉去,由老哥我把你養活著,我月月叫人上門送口糧供你一家老小吃喝,我非要讓你好好享享社會主義的福分。”

也不知道邊說邊扇了多少下,扇到最後,手上一點勁也沒有了,想換另一隻手再扇。這時,虎大的手無意中摸到了一截硬撅撅的東西,他這才發現,剛才自己不過是在跟圈棚裏的一根光禿禿冷冰冰的拴馬樁說話。這裏原本隻有他一個人。他覺得自己的行為實在是荒唐。可是,沒過多久,那些奇異的幻覺又再次出現了。

虎大發現牆角有一攤白花花的東西在自己眼中閃耀。這種時候,虎大早就饑餓難耐了,長時間的精神折磨和肉體的創傷,使他對食物有著極強的欲望。而眼前閃現的東西,他一眼就辨認出來了,是大米飯,香噴噴的大米飯,雪白晶瑩的米粒正在眼前閃耀。他已顧不上多想,餓狼撲食般骨碌過身去,張開嘴沒命地去舔食地上的東西。

嘴裏的東西還沒來得及吞咽,就聽見後麵的腳步聲了,又有人蹣跚著朝他走來。虎大抬眼望時,卻見是紅亮爹,正刷拉刷拉地朝自己走來。這個冤魂的出現完全把虎大給嚇呆了——令虎大感到無比震驚的,不是紅亮爹本人,而是隨著紅亮爹蹣跚的腳步,從那亂蓬蓬的發叢和身上雪片一樣篩落下來的白色的蛆蟲。

虎大趴在地上,渾身觸電樣扭動,他想極力逃脫紅亮爹的糾纏,可傷痕累累的身體,像是真的被吸在了漏電的土地上,一切舉動都變得無能為力,除了抽搐之外。這時,他才猛然回過味來,剛才被自己狼吞虎咽吃進肚子裏的東西,開始瘋狂地蠕動,他的意識讓它們複活了,五髒六腑也跟著一陣陣絞痛。

虎大睜開眼看時,發現自己正愚蠢地趴在一攤蛆蟲上麵——香噴噴的大米飯神秘地消失了。他忙不迭地把手指伸進自己的喉嚨裏——如果可能的話他會毫不猶豫地將整隻手直接伸見胃和肚子裏去——想要把吃進去的東西都嘔出來,可已經晚了,那些白蛆頑固地占領了他的腸胃,正在裏麵歡蹦亂跳幸災樂禍呢。他幹嘔了半天,吐出來的,不過是一些殘留在口腔和喉嚨裏的黏糊糊的汁液,這種暗黃色黏液帶有十分險惡的臭味。

紅亮爹已經站在虎大跟前了。他的模樣看上去非常落魄,日夜不停的思念親人,使他目光焦灼,神情憂鬱,還有長達數十天的饑渴,讓這個可憐的餓死鬼完全皮包骨了,以至於此刻站在那裏,身體輕得像被風吹動的稻草人一樣,搖搖欲墜。

虎大被膽怯逼到了牆角,他知道自己已無路可退了。虎大勉強跪趴在地上,他恨不得伸出舌頭去舔紅亮爹的雙腳,以求得對方的寬恕。但是,在這個死魂靈麵前,巨大的恐懼徹底摧毀了他的所有行為能力。虎大能做到的,僅僅是發抖,並且像個膽小鬼,惶恐無助地體驗著一股股屎尿洗劫下身的痛苦。

紅亮爹終於開口說話了。

“虎隊長你還硬朗吧。”

虎大完全沒有想到,紅亮爹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問候自己。虎大忙不迭地應聲,生怕讓這個死人挑了禮數。

“老弟呀,你也好吧,這些日子可把我想日忒(壞)了!”

對於活人假惺惺的問候和客套,紅亮爹絲毫不介意,相反他像是沒有聽見似的,開始言歸正傳了,因為陰陽阻隔,跟活人見麵並不容易,時間比生命都寶貴。

“我本來不想來嚇唬你的,可陰司非讓我回來一趟,說如今的冤假錯案多得很,沒晝沒夜地判上三年五載,怕是都判不過來。他們有心定我個私吞五穀罪,送我去磨房磨成粉末喂雞喂魚也就算了,可我不服啊!我若是認了,我自己倒也沒啥,可我的紅亮將來就要受到牽連,就要遭受一輩子的饑荒,我咋能忍心啊。”

聽完這些話,虎大這才想起來早些年紅亮爹盜竊公糧的那樁案子。他本來想說自己當初也是公事公辦秉公執法,可有過先前的經驗教訓,他知道自己的謊言根本瞞不過死人。更重要的是,此刻說出口的話,隻有天知地知,我知鬼知,別人是聽不到的。他就不能不實話實說了。

“老弟呀老弟,你就全當我是一頭豬吧,我全家老小十幾張嘴,我也是被逼得沒路可走啊!那些救濟糧全讓我夜裏以巡查為理由,一點一點老鼠攢倉樣地偷回家吃了,我不這樣弄,我們一家人活不到今天呀!還有那些跟我睡過覺的女人,我也得想著關照她們的吃喝呀!”

紅亮爹長舒了口氣,不無感激地說:“這口黑鍋我一背就是十幾年哪,虎隊長你終於給我澄清了!”

虎大聽了非但不覺得受用,相反他感到羞愧難當,更加無顏麵對死去的人了。

虎大說:“下輩子我加倍還給你,我要讓你一家老小有吃不完的糧食,享不盡的富貴。”

哪知紅亮爹卻堅決地給予否定。他語重心長地說:

“人生在世就這一輩子,下輩子的話那都是活人騙活人的鬼話。”

矮胖子朱隊長臨行前慎重交代過,要求苟文書務必維持好村子的秩序:主要是看押好虎大,在上麵沒有做出最終的判決之前,任何人都不得單獨探視犯人,如有閃失,後果將全部由苟文書一人承擔。吩咐完這些以後,朱隊長就帶著他的人馬連夜上路了,他們甚至沒來得及摘去口罩,喝一口苟文書叫人準備好的熱茶水。實際上,苟文書已沒有心情親自送這些人離開村子。但是,的確有個人老早就守在村外的一個必經的路口,冒著淅瀝的秋雨像忠實的奴仆一樣,耐心地等候著朱隊長經過。

一開始,朱隊長誤以為這是苟文書的意思,可當這個前來送行的人站在他們麵前時,朱隊長才知道來者不善。問題似乎又沒有想象中那麼複雜,對方隻是把朱隊長拉到一邊,湊近耳畔嘀咕了好一通,話題跟虎大有關,跟苟文書有關,似乎還跟一些女人有關。不管怎麼說,朱隊長立刻感到豁然開朗了,因為這個家夥提供的材料對他很有用,至少他回去也好向上麵彙報了,他可不想因為白跑一趟回去挨領導的刺。

最後,送行的人又將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裹,塞進了朱隊長的臂彎裏,並告訴他裏麵是自己的一點心意請他笑納。他們倆一高一矮像兩個滑稽戲演員,站在雨中又推讓一番,實在是盛情難卻,朱隊長才說了恭敬不如從命的話,並且很友好地跟雨中的送行人握了握手。

“同誌,你提供的情報很及時,我會把事情向上麵反映的!你現在的任務是,要密切監視村裏的一舉一動,切切記住要穩紮穩打,不能露出絲毫的馬虎!”

送行人也緊緊地握著朱隊長的手搖了又搖:

“請領導放心吧,我保證出色地完成任務!”

在回去的路上,朱隊長找機會查看了一下包裹,裏麵都是他非常喜歡的東西,有高粱大曲,有幾包紙煙,還有兩張上好的二毛羊皮,他覺得這一趟自己真是沒有白來,收獲不少。

等那群拿著雞毛當令箭的家夥前腳剛走,苟文書立即連夜召集了一次規模不小的村委會——這種顯得正兒八經的會議,在我們羊角村已經中斷了許多年了,苟文書來以前所有的事情都是虎大一手遮天,一個人說了算的,因此虎大老早就取消了這種名存實亡的東西——包括出納會計村民代表,就連卸任多年的婦女主任也都一一叫來參加。

然而,會場的氣氛卻非常尷尬。一開始大夥都謹小慎微,個個蔫頭耷腦,嘴巴像是被膠布封住了不聲不響。但是,沒過多大工夫,不知哪一個躲在角落裏放了很臭的啞巴屁,又故意賴到別人頭上,惹得那位婦女代表突然莫名奇妙地傻笑不止。場麵就像起死回生般恢複了活力,大夥終於暢所欲言,每個人都憋了一肚子話想說,而這些話若是不及時講出來,保不準誰又會猛不丁蹦出個把響屁。

苟文書在他的紅皮筆記本裏擦擦地劃動著那隻劈頭鋼筆——他認真地記錄下時間地點與會者姓名,以及會議的議題,之後筆尖像鋒利的犁鏵隨時準備翻開了那片幹涸已久的土地。

但是,由於大夥已經長時間沒有參加過類似的會議了,他們喪失了最起碼的組織性和紀律性,一個個東拉西扯嬉皮笑臉,一忽兒天上的仙女,一忽兒地上的懶漢;要麼,不是張三的男人前天睡了李四的女人,就是王五的女人在外村養了個野漢子……有好幾次苟文書不得不打斷他們的胡說八道,要求大夥必須言歸正傳,靜下心來好好討論一下有關處決虎大的問題。可是隻要大夥一開口,話題就會不由自主地朝著那些無聊的是是非非一路滑跌下去,即便九頭牛也休想將他們拉回來。

最後,苟文書在恨鐵不成鋼的情況下,隻得無奈地宣布會議結束。

能看得出來,這些人離開的時候依舊是滿臉的詭秘和意猶未盡。有人甚至厚臉無恥地向苟文書建議,今後這種民主會議要定期召開,理由是大夥現在有的是閑工夫,與其東遊西逛偷雞摸狗,不如大夥聚在一起談天說地來得快活,至於會議的時間可以延長到黎明以後,中間還可以酌情安排一頓飯食。而苟文書已經沒有絲毫心思搭理這群不可救藥的村民了。

苟文書的心情壞到了極點,他從來沒有像今晚這樣感到無望和空茫。

開會的人散去,留下滿屋子的汗腳臭味,苟文書轉臉就氣急敗壞地把手裏的筆記本和那隻心愛的鋼筆摔在地上。鋼筆帽如同一枚銀光閃閃的子彈,從地上飛彈起來,直接撞在窗戶上,窗玻璃在一聲脆響中碎裂出一個突兀的三角形孔。那隻鋼筆帽又從破碎處飛出好幾米遠,正好擊中了場院大樹下的那口鐵鍾——鍾聲卻跟蚊子叫一樣有氣無力。

苟文書依然無法排解滿腔的憤懣,他又將桌子上的所有東西全都撲拉到地上,然後他像狗一樣平平地趴在桌子上,呼呼喘氣,幾乎就差口吐白沫了。

正在這時,外麵突然響起來一串淒厲的嗥叫聲。聲音離苟文書很近很近,近得就像是擦著他的耳廓子過來的。苟文書不由打了個激靈,他穩定心神後急忙跑到門口朝外觀望。不看不知道,這一看險些把苟文書嚇得魂飛魄散。苟文書慌亂中趕緊撤身閂好屋門,然後脊背靠緊門板想聽聽外麵的動靜。那聲音又迅速消失了,聽了好一會兒,再沒有任何響動。

苟文書正在疑惑之際,那扇剛剛被擊碎的窗玻璃前好像有什麼東西一閃,一幢黑影烏雲一樣壓貼在窗上,擋住了月光。緊跟著,又傳來一聲脆響,一隻毛茸茸的物件猛地從那三角形孔裏鑽進來,刹那間,掙裂了破孔周圍的其餘的玻璃,碎片紛落下來,聲音異常刺耳。苟文書早已方寸大亂,他瑟縮在桌子後麵,連頭也不敢露出來,屎尿也竄出褲襠來了。

倏忽,窗前的黑影似乎又不見了,惟獨月光白花花撲進來,屋內有點兒光怪陸離的。但隨之而來的仿佛是,更加瘋狂的指甲抓門的聲音,茲啦茲啦,粗砂紙打磨一般。門扇也跟著咣咣啷啷亂顫,還有凶惡的嗥叫聲從門縫擠進來,鑽進苟文書的腦子裏,屋頂簌簌地掉下一層古老的灰塵。苟文書這陣才有所省悟地叫著:

“狼來了!”

想到狼,苟文書刺溜一下鑽到床底下去了。整整一個晚上,這個在驚慌失措中摸不到自己眼鏡的男人,龜縮著不敢露出頭來。

但是第二天一早,苟文書又鼓起勇氣敲響了那口鐵鍾,這是他在我們羊角村最後一次敲鍾。等了好半天才稀稀拉拉聚過來一些人,苟文書故意讓自己顯得很鎮定,然後他鄭重其事地向大夥通報了狼來了的消息。苟文書終於克製不住內心的恐懼,他向四下裏張望著(好像那些狼隨時都會出沒)說:“狼真的來了!大夥得保持警惕啊!”說完,他又用手指了指自己身後的那塊殘破的玻璃窗,生怕大夥不信任他。

可是,在場的人卻表現出難以抑製的興奮,態度跟戰戰兢兢的苟文書皆然相反,大夥嘀嘀咕咕了一會兒,好像狼來了是件多麼有意思的事。人們居然大聲喧嘩起來。

“我們早就說過,虎大是殺不得的,看吧,虎大一回到村子裏,連狼都要跑來拜見他呢!”

“要是真的殺了虎大,那些狼準會把羊角村男女老少都吃光的!”

“快把虎大放了吧,我們可不想活活喂狼吃!”

“對,快放人!”

一時間群情激憤,有人帶頭振臂高呼,要求立刻釋放虎大隊長。苟文書完全被這種一浪高過一浪的聲援弄得目瞪口呆,他原來是想善意提醒一下,從而最大限度地保護大夥的生命財產,沒想到我們村這些人一個個將生死置之度外,這種緊要三關的時刻,卻還忠心耿耿地為他們的虎大隊長操心。這不能不讓苟文書感慨萬前。他忽然意識到,自己呆在這個古怪的村子裏完全是多餘的,村民擁戴虎大的激情超乎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