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麵的路口應該往右拐進一條更仄一點的巷道,可是,她突然發現自己無論如何拐不過去了。不是虎大老婆不想拐了,巷口好像被什麼東西堵死了,怎麼也過不去。堵住巷口的不是石頭,不是大樹,也不是一麵牆。虎大老婆就毫不猶豫地掉轉頭,她想從另一個出口拐進去。她至少往前又跑出八九步,猛然間意識到,剛才堵在巷口的並非什麼雜物,而是一些人,一些大活人。
虎大老婆不得不止住腳步,扭回頭朝身後細看,剛才明明堵在巷口的那些人竟沒了,那裏空空落落的,就是一頭肥牛也能輕易趕過去。虎大老婆想自己剛才一定是眼花了,才產生了那種荒唐的假象。於是,她又不假思索折轉身原路返回——因為她很清楚從這裏進去要比繞道從另一個巷口進去節省一刻鍾時間。時間就是人命。人命關天。虎大老婆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深刻地認識到時間的嚴峻性。
然而,虎大老婆一點兒也沒有眼花,或者說,隻要一走到這巷口前,她的眼睛就突然變花了。巷口似乎又有人守在那裏,而且,確實不是一個人,有兩個,或者是三個人,甚至更多。他們全都擠站在一塊,像連體人那樣密不可分,不分彼此,形成一道難以衝破的人牆或堅固的防線。
虎大老婆急得團團轉,她試圖從左邊擠過去,他們就死死地堵住了左邊的去路;她又想乘機打右邊突圍進去,但等她身體剛靠近右邊的圍牆時,那裏早就被他們卡死了,就連一隻麻雀也別想飛過去;她急中生智,猛地一彎腰想從他們的褲襠間爬過去,她早已豁出去了,鑽褲襠又有什麼關係呢,戲裏不是都在唱韓信也鑽過別人的褲襠嗎,她是一個婦人家,鑽一次褲襠又有什麼關係呢。但是,她的腦袋剛剛露出去,脖子就被緊緊地夾住了。這股力量簡直太強大了,像兩扇大鐵門快要合嚴了似的,她被夾住的脖子發出嘎吱吱的聲響,聽起來非常刺耳,那裏的骨頭好像隨時會一塊一塊斷裂開來。
虎大老婆的兩隻眼珠子全鼓了出來,舌頭伸出老長一截,一直耷拉下來,清口水滴滴答答亂淌。她想喊救命,可喉嚨裏連蚊子大的一絲聲音也發不出來。地上的泥土又鹹又澀,還有一股臊乎乎的牛糞味,這些東西黏巴巴地爬到舌尖上,讓她難受得想大哭一場。還有比這更讓她難以忍受的,此刻夾住她脖子的這隻褲襠也濕漉漉的往下滴水,髒泥水落在她的頭上,弄濕了她的頭發,又順著麵頰流進眼窩和嘴角,她能感覺到這種帶著濃濃的魚腥味的東西不是雨水,而是來自遙遠的泛濫成災的河流。
虎大老婆始終抬不起頭來,脖子也不能轉動一下,卻依稀聽見自己上邊的那些人正在漫不經心地拉著閑話。
一個說:“我等這一天心都等焦枯了。”
另一個不無感慨地說:“真是沒想到啊,虎大也會有這一天。”
還有一個說:“活該他,這就叫自作孽天不應啊。”
“依我看拾掇她一下就算了,咱們還是早早回去吧。”
“算了?天底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他男人讓我在河裏喂了這些年魚,狗日的還成天睡我的女人,這筆賬我要跟他們好好算算。”
“要說他也遭到報應了,你沒見他的閨女都讓你家的娃子給日撅(糟蹋)了……他自己眼看也要吃槍子了。”
“反正不能讓這個老娘們走掉,我早就猜到她要來找我們家牛香,我不能再讓牛香出去丟人現眼了。”
聽了他們你一言我一語的談話,虎大老婆終於省悟過來:這些原來全都是村裏死去的冤魂,他們糾結在這裏就是不想讓她給寡婦牛香通風報信。也就是說,他們不容許任何人去搭救虎大。看來,虎大這次必死無疑了,這都是命啊!
想到這裏,虎大老婆徹底絕望了,原先繃著的那根神經一下子鬆弛下來,她當然知道世上沒有一個活人能跟這些孤魂野鬼抗掙的。進而,她為自己這些年的疏忽感到無比慚愧和懊悔,她想隻要今天她還能活著回去,每年清明冬至還有大年夜,她都會給這些死去的冤魂燒些紙錢用,以祈求一家人能平平安安過日子。她幾乎感到痛心疾首了,如果自己早就有這種善念,也許,自家的兩個娃娃就不會遭到那種厄運了。
奇怪的是,當虎大老婆心裏有了這種善念之後,剛才牢牢地夾縛住她的那股力量竟神奇地消失了。剛才發生過一切像是做了一場夢,連脖子那裏的疼痛感也一點兒沒了。她從地上艱難地爬起來,伸長了老半天的舌頭也跟著收進嘴裏了,土的鹹澀和雨水的腥味依舊存在,她像進行某種嚐試性的訓練,有些不自信地任由舌頭在口中老鯰魚一樣遊來遊去。
最後,虎大老婆像夢遊症患者那樣,轉過身朝回家的路走去,她已經放棄了先前的最後一線希望。這種時候,她隻想早點回家,給虎大找一身幹淨衣裳和鞋襪換上,最好能再多準備一點燒紙派用場。可是,她笨拙的身體再次跟黑暗中的不明物體相撞了。這種感覺跟剛才是完全不一樣的,剛才是棉襖撞在棉花團上,這回卻是雞蛋碰石頭。她實實在在地撞到了一團毛茸茸的卻又非常生猛的東西,她的身體內部發出砰的一記悶響,一股夾雜著血腥味的動物毛皮的腥膻氣息撲鼻而來。這種感覺對於她來說,或者對於年輕時的她來說再熟悉不過了。她的腦子的第一反應就是——自己這回大概遇見狼了。
其實,還沒等她徹底反應過來,黑暗裏緊跟著就伸出一隻巨大的利爪,一下子把她的喉嚨卡死了——這種時候她的眼前更加本能地浮現出一隻惡狗或狼的模樣——與此同時,她的後腦勺挨了重重的幾下,耳朵裏聽到的是嗷嗷的喘息和怪叫。霎時間,她覺得眼前金星亂墜,天地忽然旋轉起來。
接著,有一團軟乎乎的東西像村裏懶漢的最臭的一雙襪子塞進她的嘴裏,惡心得她直想吐,可她已無能為力了……再接下來,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惟獨感覺到自己像一隻母雞被卡住脖子,身體完全脫離了地麵。
虎大平生第一次感到心灰意冷。這是被關押的犯人最普遍的一種心態。盡管虎大是在大夥強烈的請願和抗議下,被暫時保全了性命,但他心裏非常清楚,自己就像秋後的一條瘸腿螞蚱,蹦噠不了幾天了,弄不好連明天或後天也熬不過去。
但是,這些並不完全是產生那種灰暗心情的主要原因,最讓虎大感到萬念俱灰的是他對一切都喪失了信心——他根本不相信還會有什麼救世主來幫他,不再相信人民公社的絕對權威,甚至不再相信任何一個人說過的任何一句冠冕堂皇的大話。他知道連上麵一正幾副的頭頭們全都被批倒批臭了,正關進在牲口棚子裏聽天由命,整個青羊灣都在這場早來的秋雨中飄搖不定前途未卜,至於下麵小小的一個狗屁生產隊長更是沒有什麼出路了——他們要想弄死他跟撚死一隻蚊子一樣不費吹灰之力。
虎大被他們鎖在紅亮爹死前關過的那間牲口圈裏。這是朱隊長的意思。朱隊長臨走時囑咐道:
“那就讓狗日的再多跳彈一陣子吧。”
虎大死罪暫可寬限,但活罪必須繼續承受。於是,虎大就被民兵們提溜著死豬樣扔進這間臭氣熏天的圈棚裏。他們就是要用這間齷齪不堪的牲口圈棚,來打消虎大往日的囂張氣焰,讓他死心踏地萬念俱灰,不再有一絲幻想。
這裏的確是又陰冷又潮濕,地上的牲口糞摞得半人厚,加上棚頂前些日子一直漏雨,裏麵的糞便又長時間沒有墊幹土,早就和成稀泥了。虎大個頭又高身體又壯,手腳被捆得結結實實,人進去隻能蜷趴著,稍微一抬頭就撞到棚頂了。虎大覺得自己現在的景況還不如一頭豬呢,他想自己要是頭豬就好了,起碼豬是喜歡拱這些臭泥湯的,豬可以在裏麵打滾耍泥灑脫呢,他卻痛苦得要命。
還有遠比這些更讓虎大感到痛苦不堪的東西——那就是死人的魂靈幾乎無處不在,特別是在這種無法入睡的漫長黑夜裏,他們自由出入呼親喚友。我們村裏那些有名有姓的死鬼,都輪番前來拜訪虎大。他們事先跟商量好了似的,一個剛剛進來,衝著虎大獰笑了一會兒,另一個就急不可待湊過來,對虎大擠眉弄眼詐詐唬唬;通常是一句話還沒說到一半,另一個卻沒頭沒尾地插話進來。這樣一來,虎大根本聽不清他們究竟想要表達什麼,他往往會把張三家的狗跟李四家的雞混為一談,惹得死鬼們非常不滿罵罵咧咧,還衝他又吹胡子又瞪眼珠子。
好在,這些亂七八糟的鬼魂並不把虎大作為冤家債主來討伐,恰恰相反,他們隻是當著虎大隊長的麵,客觀地闡明生前發生過的哪些事情是對的、哪些事情是錯的、還有哪些事情根本就是子虛烏有或指鹿為馬。虎大聽得非常吃力,因為很多雞毛蒜皮的事都被光陰衝淡了,在他的腦海沒有留下什麼印記。但他隱約又能覺察出,過去自己的確把很多事情都給評判錯了。
比如說,張三家的狗並沒有叼走李四家的雞,而是讓王五家的貓給偷吃掉了,當時他卻執意判張三賠償李四家五碗小米,看來這是一樁冤假錯案,應該給人家平反昭雪才對;還有,王五的媳婦在陰世竟是個很守婦道的好女人,閻王爺還專門給她立了貞節牌坊,可虎大以前卻當眾懲治過她,認為她是我們羊角村最爛的破鞋——事實上,虎大心裏非常清楚,是他自己老想跟王五的女人睡覺,卻苦於總也不能得手,才懷恨在心找機會打擊報複的。
虎大聽了這些事情以後,羞愧得簡直無地自容,他忙不迭地向大夥鞠躬道歉,左右開弓扇自己嘴巴子,以換取大夥的諒解。可是這些死魂靈根本不領他的情,他們幾乎都眾口一詞,說我們來找你不是為了得到同情和懺悔,而是要讓你死個明白,將來不做糊塗鬼。
隨著夜色越來越濃,出現在虎大眼前的死鬼的數目也越來越少了,一開始是三五成群,後來是接二連三,再後來就變成神秘的單獨會麵。最後的過程中一共出現過四個人。第一個就是紅亮的娘親,這是虎大做夢也想不到的,這個女人身懷六甲行動艱難,臉上布滿了羊糞蛋大小的褐斑。虎大看到她的時候,她正用兩隻細瘦的手臂像抱緊一個西瓜那樣,抱著自己圓鼓鼓的肚子,嘴裏發出無助的呻吟。
虎大問她要做什麼,她卻什麼也不說,隻是用潮濕的母牛般的目光盯著虎大看,然後慢慢蹲下身,把懷裏抱著的那個西瓜小心翼翼地放在虎大眼前,就轉身離開了。虎大覺得蹊蹺,跑到門口找尋時女人,她已不見蹤影,卻看見地上的那個西瓜正衝著自己嚶嚶哭鬧呢。他嚇了一跳,因為他從來沒有聽到過西瓜也會發出哭聲。而西瓜哭著哭著下麵的地皮就被染紅了,虎大驚奇地發現西瓜流出的眼淚比血還要紅呢,而瓜汁中的黑色瓜子很快就變成人的眼珠和烏黑發亮的頭發。
接下來出現的是秀明的婆婆。虎大自從被關起來以後,每一場噩夢中從來沒有少過這個小腳老婆子。她總是陰陽怪氣地躲在一個角落裏嘿嘿發笑,讓人聽了毛骨悚然。但是今晚,老婆子沒有裝神弄鬼的意思,她非常慈藹地跟虎大微笑,連扁得不剩下幾顆牙齒的嘴裏也沒有露出來一絲牙齦。她還給他帶來了一隻用紅綢子包裹得很好的四四方方的物件,隔很遠虎大就依稀聞出了一股獨特的香味,這種味道是他很想聞到的而又是久違了的。老婆子把那裹了綢子的物件雙手捧到虎大眼前——她用一雙小腳連夜趕來就是為了見虎大一麵,並且親手要把禮物送給虎大。虎大戰戰兢兢根本不敢去接,可她讓虎大不論如何都要收下,因為她說這是她的一點心意,她就是想來送他一程。
虎大簡直快被老婆子的寬宏大度感動了,他猶猶豫豫終究還是接了,但他立刻醒悟過來,自己是不應該再伸手出去的,因為這些天他已經快要想明白村子裏發生過的種種怪事了,他幾乎已經意識到症結出在哪裏了,可他卻又義無返顧地接受了老婆子的東西,還有那種東西所散發出來的古怪香味。虎大為此痛苦得老淚縱橫生不如死——想到自己這次真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了,他根本無法戰勝內心中那個懦弱的自己。一個人最大的敵人莫過於他自己啊!他想當著老婆子的麵痛哭一場,可眼淚卻一滴也擠不出來,這就使得他的哭聲變得幹巴巴的,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染力,更不可能引起死者的同情。
在秀明婆婆離開之後,肮髒不堪的圈棚漸漸寧靜下來,而糞便裏的虱蟣蠅蛆,和各種寄生蟲都變得活泛起來——不久前它們在紅亮爹身上獲得了空前的一頓頓美食,它們開始齊心協力對付眼前的這一新來乍到的龐然大物。對於它們來說,世上根本沒有好人和壞人之分,所有人到了這種時候都一樣,都要變成它們豐盛的美食。
虎大能清晰地聽到,蟲子們的牙齒和帶有鋸齒的觸角在他的身體上刺刺啦啦地響動,它們簡直像一群窮凶惡極的小木匠,突然發現了他這根巨大的木頭——一如當初替他打床的匠人,精心對付秀明婆婆的那根留著做壽材的紅鬆木——非要爭先恐後地將他肢解粉碎了不可。但是,真正讓他感到無比痛苦的也不是蟲子咬噬,而是它們撓癢癢似的不停蠕動,而他對此卻又毫無辦法。他真想咬斷舌頭一死算了,可他就是下不了這個決心。
虎大終於明白,世上再也沒有比決定死更讓人痛苦的事情了。他曾經天不怕地不怕,執掌牲畜的生殺大權,可眼下卻不能勇敢地結束自己的生命。因為生不如死,虎大又覺得世上沒有比活著更讓他痛苦的事情了。生和死竟如此相似,好像一對孿生親兄弟親密無間,關鍵時刻令人難以割舍。好死不如賴活著,虎大比任何時候都要感觸這句老話的存在。
蟲子們也有疲倦的時候,它們咬夠了,撓夠了,吃飽了,喝足了,就躲到一邊睡覺去了。虎大也就剛剛合上眼——他不是瞌睡而是想借此療傷鎮痛——突然一滴冰冷的水珠從棚頂落下來,正砸在他的臉上。
虎大驚了一下,睜開眼時,發現有一隻很小很小的東西慢慢地從自己的臉上爬起來,開始隻有蚊子那麼大小,不一會兒工夫,就變得像蒼蠅那麼大,後來有麻雀那麼大,再後來撲棱一下,從他臉上跳下來,抖落了一身泥水。虎大那半邊臉好長時間都跟挨過一拳似的發麻。
虎大抬眼看,竟是這些年他從來也沒有夢到過的寡婦牛香的男人。他渾身像草魚一樣水光溜滑的,簡直就是一條大魚,堅定地直立在虎大眼前,偶爾會得了重傷寒似的戰栗,把帶著魚腥味的泥水肆無忌憚地滴灑在虎大臉上身上。虎大沒有害怕,相反,他知道自己已是在劫難逃了,他隻有真心實意地麵對這個濕漉漉的水鬼,也許才是唯一的出路。至少,在死之前他可以爭取獲得對方的一絲諒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