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隊長 十四(1 / 3)

第四章 新隊長 十四

上麵當然不會批準苟文書提出的調回申請。

恰恰相反,頭頭們卻把這件事情簡單地看作是,一向做事嚴謹認真的苟文書,給領導們耍得一個不太高明的小伎倆。經過整整三個上午天空海闊般認真討論和深入研究,前來出席會議的同誌一共吃掉了兩隻老山羯羊,和六隻據說還是以前從蘇聯進口過來的長毛種兔。最後,肚子都吃飽了才跟隨著一串串響亮的飽嗝打出這樣一條結論:苟文書留在羊角村依舊當之無愧——因為從苟文書提交的那份細致深入的調查報告,已經讓他們看到了對羊角村所實施的人道主義救助工作,將要取得突破性成果的端倪了。而當務之急,一定要想方設法把苟文書穩住。這樣,苟文書就能死心踏地地留下來繼續開展救援工作了。

到了第四天傍晚,就由公社的一隊民兵冒著連綿的秋雨,歪歪斜斜押送虎大來到我們羊角村。那陣天還沒有黑透,一夥人徑直來到隊部,他們粗暴地敲響了苟文書辦公室的門,惹得在我們村裏已銷聲匿跡很長時間的看家狗們,終於不知好歹地汪汪起來,如同誰要搶走它們心愛的肉骨頭一樣。

負責押送虎大回來的民兵們都扛著真家夥,嘴上蒙著厚厚的口罩,每個人的腦袋上都一本正經地焐著一頂軍帽,衣服紐扣係得嚴嚴實實(連脖領子那裏的風紀扣也扣死了),脖子僵硬得幾乎不能靈活轉動;還有,每隻手都怕冷或嫌髒似的套著一雙白得耀眼的線手套。另外,除了虎大之外,他們每一個人外麵都披了件又寬又大的軍雨衣,腳上穿著被雨水衝得發亮的高統黑雨鞋。這些人給大夥的印象是,他們不像是從公社派下來的民兵,而是一隊神秘的天外來客。唯一讓大夥覺得有些確鑿的是,那個胡子拉茬死囚樣的虎大,確實是被他們押送回來了。

虎大已不是過去的那個虎大。落湯雞樣的他,一直被那夥人推推搡搡吆來喝去,有人還不時地舉起笨重的槍托,朝虎大的屁股和後脊梁上亂捅亂撞。好漢不提當年勇,這種冒犯放在過去簡直不可思議。虎大如今變得乖戾了起來,像隻深通人情的老狗。虎大一路都踉踉蹌蹌的,有幾次瘟牛樣趔趄在路邊,渾身粘滿了泥漿。民兵們跑過去不管三七二十一,照著虎大的屁股就踹上兩腳,而且專門挑揀著他的尾巴骨踢,讓他的慘叫聲像殺豬一樣淒厲。他們還口氣生硬地一遍遍命令他:趕快爬起來,少裝他娘的死豬樣,你最好老老實實走路,休想再耍什麼鬼花招!一路上都是這麼捱過來的,這些人心裏都裝滿了怨氣。因為公社的大小幹部們,誰都不願意親自下到我們羊角村,最後隻好抓這些年輕的民兵,當差聽使喚了。

負責指揮押送任務的民兵隊長,是個白胖子,個頭矮小到讓人吃驚的程度,他的眼睛隻有黑豆粒那麼大,嘴唇上有兩撇小胡子,分別朝左右偏見地翹起,一隻天生的酒糟鼻子,時不時泛著曖昧的紅光,模樣如同一隻肥碩的倉老鼠,又像是被縮小了的蘇聯電影裏的酒鬼。而挎在他肩頭的那支槍,卻鋥明瓦亮,槍口黑洞洞地冒著冷氣,好像隨時會走火。讓大夥感到吃驚的不是這些,而是這種時候看上去,這位姓朱的民兵隊長的身高,跟那支槍的長度幾乎一模一樣。這就讓他的每一個舉止都顯得非常吃力和滑稽,就像一個半大的崽娃或侏儒非要挎著槍那樣,不倫不類,又不得要領,使人不由地想上前幫他扛起那支槍來。或者,想替他做點什麼才好。也許是朱連長滑稽的相貌,反而讓緊張的場麵顯得不那麼嚴肅了,眾人一直在下麵嘻嘻哈哈說著什麼。

突然,虎大老婆從人群中鑽出來,她老母豬那樣一拱一拱地,跟著她鑽出來的還有虎大的幾個丫頭——其中兩個年紀小一些的,不久前剛被寡婦牛香家的娃子們糟蹋過,但現在早已經看不出什麼痕跡了,崽娃們一般都會好了傷疤就忘了疼——她們也豬娃子般亂哄哄地撲過來,不顧民兵們的嚴厲威懾,一股腦圍著虎大放聲哭號,好像虎大已經咽氣了,她們是來給爹收屍的。有人注意到,虎大眼眶裏似乎也含了淚,但虎大沒有讓那眼淚掉下來。虎大不會輕易流眼淚的。流淚不是虎大的個性。虎大衝老婆娃娃們吼叫:

“你們號喪個球!都給我站起來滾回家去,爺們這不是活得好好的麼?”

虎大吼完又衝圍觀的人群掃了一眼。他那目光裏像是藏著看不見的鋒利無比的鉤刺,稍微躲閃不及,便被刮刺到皮膚。大夥立時覺得臉麵上火辣辣地灼疼,又像是被虎大猛地揮手扇了嘴巴子,一個個不由自主地往後退卻,心裏惶惶不安。虎大慢慢地收回目光,接著又衝在場的人說:

“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牽扯到你們哪一個!割斷脖子不過碗大個疤瘌!”

大夥聽了又是一陣騷動,再次朝後退卻數步,生怕割斷脖子的熱血會噴灑到自己臉上,帶來難以想象的晦氣。此時,矮胖子朱隊長已經闊步走進苟文書的辦公室裏,隨後那扇房門陰謀地緊閉了好大一會兒。另外幾個民兵依舊神氣活現地站在門口監押著虎大。他們把手裏的家夥對準前麵的人群,捂著口罩的嘴裏不時地嘟嘟囔囔,沒有人能聽清楚他們到底在說些什麼,估摸大概意思是讓人群往後靠,再往後靠,好像他們麵對的是一大群得了瘟疫而又無藥可醫的牲口。

這當間,苟文書正在跟矮胖子朱隊長進行最後一番細致入微的交涉。其實,這種交涉主要是由朱隊長唱獨角戲,他先代表上麵來發號施令,他還神態怒而不威地當麵遞交了一份《關於羊角村生產隊幹部任免的最新決定》。但是整個過程中,朱隊長始終戴著口罩,說話聲嗚裏哇啦地模糊不清,就像一條挨了主人教訓卻又不能大喊大叫的看門狗。在這份文件裏,虎大的職務被徹底罷免掉了,而由苟文書全權接任其職。按理說,苟文書應該歡天喜地才對,可他似乎一點兒也高興不起來。相反,苟文書很平靜地把文件看完,又很平靜地將文件擱在眼前的桌子上。

苟文書一改原先那副躊躇滿誌的樣子,他轉過臉木然地對朱隊長說:

“上麵肯定誤會我的意思了,我確確實實想調回去工作,這個決定我實在不能接受。”

朱隊長努力睜大雙眼——但他的眼睛即便再用力也隻有黑豆粒那麼大,努力在他的雙瞳裏顯然是徒勞的——盯著對方看了一會兒,才慢條斯理地說:

“同誌,你最好考慮清楚——這可是上麵的重大決定喲!”

苟文書沉默了一下,他的回答同樣條理清晰不緊不慢:

“我當然知道是上麵的決定,可我真的不能在這裏呆下去了,把我放在這兒一點用處也沒有!我希望領導們能慎重考慮我的工作安排。”

這回輪到朱隊長無話可說了,但他的黑眼珠子卻始終在狡猾地轉動。

“我會把你的意思捎回去的!”朱隊長用一根大拇指敝帚自珍地輪番刮著他那兩撇胡子。接著又說:

“不過,現在我們還是抓緊時間解決虎大的問題吧,免得夜長夢多啊!”

苟文書不置可否地抬起眼,一聲不響地凝望著窗外那片騷動的人頭。過了一根煙的工夫,他才終於開口說話了。

“我覺得這種事情應該由公安和派出所的同誌出麵解決才對,咱們沒資格這麼幹的。”

“你他娘的是不是還沒睡醒呢,你說的那幫龜孫子早八輩子就完蛋了,他們讓群眾趕下了曆史的舞台,現在是人民群眾當家作主的時候!”

朱隊長已經急不可耐地站起身,他伸手拿過自己立在桌邊的步槍。

“時候不早了,別扯淡了,我們還得趕回去複命呢!”朱隊長謹慎地朝窗外看了看。“這鬼地方不是人呆的,我們不能久留啊!”

苟文書無奈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朱隊長已經推開門率先走出了房子,暮色中攢動著黑壓壓的東西,像一群不安的毒蜂隨時會朝他倆撲上來。苟文書心裏一陣發虛。自從他奉命到我們羊角村工作以後,他還從來沒有看見過這種龐大的陣勢。往出走的時候,他的小腿肚子不由地一陣亂顫。

事實很快就證明,有不少於三分之二的村民堅決反對在我們羊角村槍斃虎大。理由苟文書事先也能想到,但他沒有料到大夥的情緒會如此高漲。我們村裏一大批人對虎大的敵視和仇恨,遠遠不及大夥堅決維護羊角村從來沒有公開槍斃過一個犯人或是一條狗的事實。

當朱隊長當眾宣布了上麵的決定時,大夥一下子就躁動起來,人群掀起了不小的波瀾。有人立刻衝到最前麵替虎大喊冤叫屈,他們口口聲聲叫嚷著,虎大過去給我們村立下過赫赫戰功,沒有虎大就沒有大夥的今天;更重要的是,在我們羊角村槍殺一個人是史無前例的,這種事情即使在戰亂年月也很少見,大夥無不擔心虎大的鮮血會玷汙土地爺的清白,從而造成類似糧食減產女人不孕和其他不可預測的災難;人們還普遍認為,射擊虎大的槍聲,會給我們這個小村子帶來永久而又不祥的征兆;也有人根本不願意動任何腦筋,隻是順手抄起場院裏的木棍和磚頭,躍躍欲試地撲到前麵來,但麵對民兵們手中黑洞洞的槍口時,他們還是不無膽怯地畏縮和停滯不前了。

而在場的女人裏,有一多半都為這個突兀的決定感到震驚了。她們中很多人過去都跟虎大有過一腿的,有的大概是正在玉米溝裏貓著腰薅草時,讓虎大突然從後麵跑來,按倒在地強行占了便宜,此刻卻完全忘記了過去受過的恥辱,一股腦地回想虎大的種種好處,想到虎大睡了她們之後,又總是暗渡陳倉地多分給了她們一些糧食,使她們的兒娃不至於餓死。如今一旦想到,虎大就要被民兵拉去挨槍子了,她們就傷心得想死,俗話說得好,一夜夫妻百日恩,百日恩情似海深!虎大若是沒了,她們像是會統統變成可悲而又可憐的寡婦——如果可能的話,她們甘願替虎大受刑。在我們村這些女人看來,虎大即便有罪,也絕不是十惡不赦的那類。所以,一時間女人們的哭號鋪天蓋地而來,而嘩嘩流出的淚水比此刻天空中落下的綿綿秋雨還要洶湧;男人們當然不會輕易為虎大落下一滴淚,可他們的身上也被旁邊站著的痛哭的女人弄得濕漉漉的,心裏同樣感到非常難受。

隨之而來的是一種更新的情況,有一群年齡在六、七歲到十一、二歲之間的娃娃突然擠到了人群的最前麵。這些娃娃全都是衝虎大來的。他們一個個撲通撲通全部跪爬倒在虎大腳下,淅瀝嘩啦流淌出虔誠又善良的鼻涕和眼淚,這使得他們的小臉蛋發出亮晶晶的紅光。娃娃們跪在人群前麵,哇啦哇啦哭號,嘴裏幹爹幹爹地叫個不停。這情景恐怕連虎大自己也被怔住了,他已經記不清自己在羊角村乃至附近的村莊,認下過多少個這樣的幹娃子和幹閨女了。現在,隻有一樣事可以肯定,那就是虎大認幹親的時候這些娃娃都很小,有的可能還呆在娘親的肚子裏,沒有來得及出生呢;還有一些必定跟虎大有著某種割舍不開、千絲萬縷的私密聯係,這種聯係甚至直接涉及到了人類的基因和血緣關係,也許隻有娃娃的娘親們最清楚不過了。

但是,不管怎麼說,虎大麵前忽然跪下來這麼一群可憐兮兮的娃娃,場麵便顯得空前壯觀,叫人感到無比激動和難受。在場的有相當一部分人,立刻露出羨慕的眼神,發出一陣愚蠢的不明事理的唏噓。大夥覺得一個人來世上走一趟,臨了,會有這樣的陣勢也是難能可貴啊!這起碼說明,人家虎大沒有白活這一世啊。虎大始終像戰鬥英雄那樣豪邁,拚命地衝娃娃們點頭微笑致意。他極力張大嘴巴喊著(生怕旁人聽不清似的):

“娃娃們都起來吧,幹爹沒事,幹爹還好好的,你們都不許哭哦!”

然而,虎大愈是這樣說,娃娃們就愈加傷心難過,痛哭不止。一雙雙眼睛洶湧地流出懵懂無知的眼淚。而這些眼淚仿佛又具有非常強大的令人難以抗拒的誘惑和殺傷力,一時間幾乎感染了所有在場的人。眼水最終導致了一片汪洋的騷亂,大夥似乎忘記了前麵的槍口正黑洞洞地指向自己的胸口或腦門,他們不管不顧,奮勇向前,用他們的身體組成一道堅不可摧的防線。虎大和身邊的幾名看守民兵完全被包圍住了,激情澎湃的人群像泛濫的河水,一下子就將虎大他們推上了風頭浪尖。

虎大被推舉在攢動的人頭上麵,他嗷嗷叫著,像一匹刁悍的公狼,躊躇滿誌,意氣風發,他臉膛漲紅,眼珠子都發綠了。他突然衝著人群拱手喊話:

“父老鄉親們!我虎大二十年後還是一條漢子!還回來當你們的隊長!還帶大夥一起戰天鬥地!”

這時,虎大老婆簡直快要崩潰了,麵對自己男人那種無所謂的愚蠢表現,她恨得咬牙切齒。這種時候,她是多麼需要大夥的同情和拔刀相助。眼下這群小家夥沒頭沒尾的哭聲,和不關痛癢的眼淚,很快又提醒了這個幾乎已經喪失了理智的女人。她在人群裏來回奔突搜尋,可她始終沒有找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

虎大老婆急中生智,她想到一個人。一個女人。一個跟虎大關係密切的女人。不知怎地,虎大老婆就是覺得,隻有她才能站出來救救虎大的命。這種突如其來的警醒,讓虎大老婆欣喜若狂,她完全把希望寄托在那個女人身上了。她像發瘋的母牛迅速衝出人群,邁開肥胖的雙腿,和同樣肥胖的兩扇磨盤樣的肉屁股,一路喊叫著,朝寡婦牛香家狂奔而去。遇上這種連天雨,村子裏到處都泥濘不堪,地上一個接著一個的水淖和爛泥灘擋住去路。

虎大老婆這陣已經顧不得許多了,她從我們村場院跑到街上,至少跌倒過五次,其中有兩次都是餓狗撲食般臉朝下栽進泥水中去的,她爬起身來不及抹去眼窩和臉上的泥巴,繼續沒命地瘋跑。穿過我們村正街的時候,她像母鵝一樣撲騰著雙翅紮進一汪大水坑裏,濺起的水花比白菜還要大,冰冷的雨水眼看沒過了她的膝蓋。雨水一點兒也沒有動搖她的意誌,相反,她趟水的速度比母鵝還要快一倍。

由正街往左拐到北街,道路一下子變得狹窄起來,路上沒有大水坑了,可淤泥卻厚得驚人,腳踩下去半天也拔不出來。好不容易拔出一隻腳來,鞋卻陷進去了。放在平時,這個女人會不顧一切,先去泥裏尋找那隻穿了至少五年以上的破布鞋,可現在,她隻顧埋頭往前趕路,心中隻有一個念頭——要想盡一切辦法救下虎大的命——盡管這個男人對於她來說早已是聾子的耳朵形同虛設,她也早就對他恨之入骨了,可一旦刀要架在虎大的脖子上,她又會不計前嫌心甘情願地為他做任何事情,包括委曲求全地去找那個跟自己男人鬼混多年的寡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