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隊長 十三
有一天後半夜裏,串串一覺睡醒,家裏隻剩下她一個人了。
糜子人不見了。她的被子空著,像一隻簡陋的狗窩子。串串想拉開燈,可是怎麼也摸不著燈繩子在什麼位置。
自從三炮狠心地撇下她們娘倆,回到羊角村之後,糜子又被她們的村裏人連著揪出去遊過幾回街,串串就發現糜子變得越來越奇怪了。
平時,糜子總是丟三落四,神智不清,整天佯佯悟悟神神叨叨的。做飯經常生一頓熟一頓,不是忘了撒鹽,就是添了一把鹽,過一陣想起來再添一把鹽進去,把好好的一鍋飯弄得鹹得要命,誰也吃不成。她還時常大驚小怪,自言自語,明明把門閂好了,可是轉過頭,每過一會兒,她就會很神秘地叮嚀串串:
“你快去外麵看看唼,我又忘了閂門,當心野狗鑽進來偷嘴。”
串串真是哭笑不得,她拿糜子一點辦法也沒有。
算起來串串讓糜子收養也有十來個年頭了。她已經出落成一個性格卑微又孤僻的大丫頭了,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要老成許多,窮人的娃娃早當家,她幹起活來心裏裝著自己的一套想法,但對身邊的人和事,又時刻保持著必要的警惕和敵意。
盡管糜子對待串串像親骨肉一樣疼愛,可這絲毫不能改變她曾被親人遺棄過的事實。而且,隨著年齡一天天增長,串串也該懂事了,她又要背負自己是屠戶三炮在外麵的一個私生女的罵名。在上學或回家的路上,在田間地頭,串串總是遭到身後那些人的種種侮辱和攻擊。他們罵串串是小婊子養的,是撿來的小野種。
所以,串串自從念書以後,心裏再也沒有產生過一絲感念。她對屠戶三炮充滿了莫名的仇恨,雖然她從來不表露在臉上,可內心一刻也沒有停止過對三炮的憎惡。以至於後來三炮決心拋棄她們娘倆的時候,串串突然有了一種徹底解放的感覺,好像她更迫切地要擺脫這種局麵。倒是糜子那種世界末日到來的樣子,讓串串感到非常難過。她多麼希望糜子能振作起來,重新開始生活啊。
當下串串摸著黑,屋裏屋外找了一通,連院門外和幾條街巷都找遍了,也沒有發現糜子的影子。後來實在找不著,串串隻好回去等天明再說。
天真的說亮就亮了。
串串起身,疊被子的時候才注意到,燈繩子不知什麼時候被拽斷了,扔在地上,難怪昨晚她怎麼也摸不著呢。
串串再次出門,想到村裏找找看。
她剛走到街上,身後就嗖嗖地飛來幾隻土坷拉,有一隻正好砸在她的屁股上,疼得她差點流出眼淚來。
串串沒有轉身,更沒有尖叫,繼續朝前走。特殊的身世早就教會了她低頭做人的道理。那些土坷拉長了翅膀一樣,一路攆上來,砰砰地落在她腳後跟下,碎成土末兒,或砸在她後背上,一陣生疼。她忍著痛,隻顧加快腳步。
串串低著頭像年輕的女英雄那樣,在街巷的槍林彈雨中往前走著。她聽見身後噢噢地喊叫聲,像趕驢攆鴨那樣窮追不舍。
“地主丫頭你往哪跑!”
“地主丫頭繳槍不殺!”
“打倒地主堅決打倒!”
“打倒地主天下太平!”
“噢——”
“噢——”
“快看呀,狗日的地主丫頭夾著尾巴逃跑嘍!”
“嘻嘻。”
“哈哈。”
其實,串串早已經習慣了這種輕蔑的哄笑,和那種排列整齊的漫罵句式。已經很久了,幾乎每天都是如此,隻要串串出門,他們村裏的娃娃們就會自覺地排成長隊,跟在她後麵沒完沒了地扔土坷拉,吐唾沫,罵髒話,就跟事先訓練好了似的齊聲喊口號,雀躍歡呼,從不間斷。
快到村裏的井台前,那群娃娃終於放過她,不再追趕了。
串串心裏一顫,出門前她根本沒有想過,自己要來這種地方找糜子的,可一雙腿腳卻不由自主地把她領到井台邊來了。串串頓時感到一種很不祥的東西翻過心頭。前一陣糜子的確動過跳井的念頭,好不容易被串串拖住後腿才沒跳成。
井台四周都是人們早晨打水時撒下水痕,看上去斑斑駁駁的一大圈。有一隻公用的水桶,孤零零地放在石頭砌成的井台邊上,桶的提把上拴著一根粗麻繩,繩子很長,曲曲彎彎地在桶旁扭成一堆。串串幾乎每天都要來這裏提一桶水回去。不提水的時候,她很少來井邊的。
串串站在井台邊,離井口很近。井深得很,往裏看,覺得深不可測,裏麵像有一麵小圓鏡子,一晃一晃的閃亮。串串探身屏氣往下看了兩眼,水麵上有半個人,臉很小,紮著兩隻黑油油的羊角辮子,劉海兒垂下來遮住了眼睛。
串串眼前一暈,急忙離開井台。但心裏一直有種不著不落的感覺。她又轉過身,再次回到井口前,彎腰提起那隻空水桶,想了想,咚地一下,就將水桶拋進井口裏去了,地上的麻繩跟著迅速往裏爬去,爬得蛇樣快,然後聽到窟通一聲響,水桶沉下去了。串串兩隻手交替著使勁,一下一下往上收著繩子。
最後提上來多半桶水,串串毫不猶豫地拿手掬了一捧,嘴挨上去喝。
水清涼爽口。沒有什麼奇怪的味道。這讓她覺得安心了許多。
串串又捧著喝了一口,覺得一顆心終於由嗓子眼咽進肚子裏去了。
串串還沒離開井台,就聽見村裏那群娃娃不知從哪裏又鑽出來,叫囂著再度朝她這邊撲來。串串急忙尋一條小道朝另一個方向飛奔而去——這條路可以通向村外,穿過田野,去往另一個村莊——可以到達我們羊角村。
串串很早就明白了惹不起躲得起的老理。
可是,串串卻不知道去哪裏才能把糜子找回來。
就在牛香遭遇了她一生中最致命的精神打擊的時候,苟文書代表組織,親自登門慰問了我們羊角村這個著名的寡婦兩次。而這之前,苟文書也象征性地走訪了虎大家,同樣,對我們村的兩個年幼的受害者及其家屬,表示了他最最沉痛的惋惜之情,虎大老婆感動得恨不得跪下來衝他磕響頭呢。
那天晚上,寡婦牛香花了掘地三尺的力氣,終於在我們村打麥場的一隻柴垛下的洞子裏,親手抓到了一直躲藏在裏麵的兩個不敢回家的兒娃。其實是,另外兩個小一點的家夥並沒有直接參與(客觀上他們還不具備幹那種事的條件,否則也無一例外),他們隻是躲在一旁幫著哥哥們望風放哨,事發後兩個小家夥被女娃娃們絕望的哭號聲嚇得尿了褲子,是他們主動找到了正在村子裏不停瘋跑的娘親,並向她提供了重要的線索——他倆想以此將功贖罪,爭取娘親的寬大處理。
幹下壞事的兩個兒娃,被自己的娘親從柴洞子裏狗崽樣一條一條薅出來,他們渾身瑟瑟發抖,始終不敢抬頭看娘親一眼。那時,牛香已處在精神即將崩潰的邊緣,捏在她手裏的那把切菜刀像一麵銀白色的旗子,撲剌剌亂抖亂顫,刀光在夜空中打著亮閃,嚇得圍觀者不敢斷然靠近。後來在娘親的強迫下,兩個娃子終於跪在牛香麵前,但是他們誰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所有圍觀的人也都不知道,寡婦牛香將會做出什麼來。
牛香一把揪住了大娃子的左耳朵。那片耳朵熱乎乎的,像是剛從開水鍋裏撈出來的。牛香死死揪住它,熱淚橫流,接著她把眼睛一閉,心一狠,猛然手起刀落,那片熱乎乎的耳朵比剛才更熱了,熱得燙手,一股甜絲絲的血水飛濺到牛香濕漉漉的臉上,血水淚水頓時歡快地奔流而下。大娃子發出一聲殺豬樣嚎叫,然後撲倒在地,哭爹喊娘,蹬腿踢腳,痛不欲生。
牛香連看都沒再看他一眼,轉身又去揪住二娃子的右耳。二娃子早已嚇得半死,屎尿淌了一褲襠,臭氣熏天。他拚命掙紮,磕頭撞地連連求饒,兩手緊抱娘親的大腿不肯放鬆。牛香冷靜得可怕,她乘機將剛剛割下的那片耳朵塞進自己的褲兜裏,手上滿是鮮血,菜刀紅通通的更像一麵旗子了,她的褲兜也濕透了,仿佛有隻青蛙在裏麵一撐一跳的用力噴血。牛香安靜地在二娃子麵前蹲下來,這時,她已不再那麼瘋狂,相反平添了幾分理智。
“你過來,娘不割你的耳朵,別怕!”牛香說著便鬆開了二娃子的那隻右耳。“娘割了你哥的耳朵,就不能再割你的耳朵了,你把頭抬起來讓娘好好看看吧。”
二娃子依舊戰栗不止,但眼神裏有了一絲獲救前的感激。
牛香伸出一隻手,不無深情地去摸他的臉,二娃子立刻下意識地躲了一下,然後就不再躲閃了,仿佛危險已經消除了,他心甘情願地讓娘親一下一下摸著,端詳他那張因為恐懼而抽搐的臉。
牛香壓低聲音說:“娘最疼你了,你小時候多乖呀,啥事都不讓娘操心,手還巧得很,你用紙胡亂疊個啥就像啥。”
說話的時候,牛香的眼淚一直在默默地往下淌著,她的手從二娃子的臉上摸到脖子摸到肩膀頭,又摸到他的右手上,最後手指停留在他的一根小拇指上。她把二娃子的那根小拇指拉過來,放在眼前看了又看,好像那根手指是用金子做成的,然後又輕輕地挨在嘴唇邊親吻著。二娃子也感受到了從娘親口鼻裏湧出來的一股股熱氣,懺悔的眼水更加洶湧澎湃起來。
“我錯了娘我錯了……娘我對不住你……娘……你饒了我吧!我以後再也不敢了……娘!”
然而,一切都遲了。牛香猛然間不露聲色地一口咬住了二娃子的那根細嫩的小拇指。二娃子淒厲的叫聲再次響徹黑夜。牛香滿嘴都是血。血像是從她的喉嚨深處從她的心髒裏湧上來的。她依舊死死抓住二娃子的那隻手不放,她猛地一扭臉,咬在她牙齒中間的那截手指跟二娃子的手完全脫離了,肉絲在空中拉出一條紅色的弧線。二娃子霎時縮成一隻鮮紅皮球,在地上翻滾哀號不止。
牛香終於泄氣地跌坐在地上,如同耗盡了所有的氣力,她把斷指從嘴裏慢慢吐出來,在自己的衣服上小心翼翼地擦了又擦,像擦一枚珍藏多年的戒指。擦幹淨之後,她把它也裝進另一隻褲兜裏去。斷指在裏麵一摳一抓地撓動著,就像娃娃們小時侯總愛把手指悄悄伸進她的褲兜裏想找好吃頭。
那晚,大夥真正見識了寡婦牛香懲罰逆子們的驚心動魄的場麵,一個個嚇得麵如土灰,全無血色。有人挑起大拇指誇讚牛香做得好,也有人認為是大梁不正才會下梁歪的。牛香跟虎大家的冤怨,充其量隻算打個平手,一報還一報。
隻有苟文書不這麼看問題。苟文書學過馬列,懂得一些辯證法,他會用客觀的眼光看待一個人和一件事,特別是一個身心俱焚萬念皆灰的女人。苟文書對寡婦牛香大義滅親的做法讚歎不已,同時,又對她生活的種種不幸表現出罕見的同情與關懷。這一點大夥從他先後幾次上門慰問可見一斑。
頭一次寡婦牛香連眼皮也沒有動一下,更沒有跟苟文書說上一個字,就像精神錯亂的人那樣,長時間不言不語,不吃不喝,一聲不響地看著窗外發呆。
苟文書說:“無論如何你得想開些,事情已經發生了。”
苟文書說:“這事也不能全怪你,沒聽人常說娃大不由娘麼。”
苟文書還想說點寬慰女人的話,可是牛香卻突然把被子蒙在頭上了,他隻好無聊地離開了。
沒過兩天,苟文書又悄悄地不請自來了。這次苟文書不是空著手來,他帶來了一網兜水果,還有一隻已經宰殺好的雞崽——雞是他用四節幹電池從一個老鄉手裏換來的。進門後他就鑽進牛香家的灶房裏,儼然一副這家男主人的樣子,不一會兒,那些鍋碗刀勺就開始當當作響了,還有濃濃的一股黑煙從門縫和煙囪裏草蛇樣鑽出來,而他自己也像被什麼傷心的往事困擾著似的,淚流滿麵,就差放聲痛哭了。大約兩頓飯的工夫,苟文書笨手笨腳地盛了滿滿一海碗雞骨湯,殷情地端到牛香眼前了。
寡婦牛香長這麼大,從來沒有接受過如此優厚的禮遇。特別是,這份作為女人她從來不曾奢望過的情意,即便是個木頭人也該動心了。可牛香沒有去接苟文書端來的雞湯,而是突然放聲痛哭起來。哭聲震得窗戶紙撲撲亂顫,連牆角和房梁上的灰塵也落下來,掉進苟文書的眼睛裏。苟文書眯著一隻眼歪斜著腦袋在地上轉來轉去,嘴裏喲喲叫著,他想把眼裏飛進去的髒東西揉出來,可眼睛都弄紅了,也不得要領。
牛香終於開口了。
牛香幽憂地說聲:“你過來吧。”
這是幾天以來,牛香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沙啞得像被粗砂紙打磨過一般。
苟文書愣了一下,像聽話的娃娃那樣乖乖地走到她跟前。
牛香把手舉起來,輕輕地翻開了他的眼皮,然後把嘴唇靠上去,伸出柔軟濕熱的舌尖,在翻起的眼皮上舔了舔,又把他的眼皮恢複到原來的位置。
苟文書眨巴眨巴眼睛,果然幹淨了,不再有絲毫被磨痛的感覺。
苟文書又把桌子上的肉湯給牛香端過去說:
“你好歹吃上一點點,身子當緊呀。“
牛香實在推辭不掉,她接過去,還是沒有吃。眼淚卻斷線的珠子樣滾落到碗裏。
苟文書轉過身悄悄離開了,正如剛才他悄悄地進來。
就在這天深夜,牛香家少了一隻耳朵、斷了一根手指的兩個兒娃離家出走了。這弟兄倆人在離開之前,幹了一件讓寡婦牛香這輩子永遠也不可能原諒的事——他們悄悄地摸到苟文書的房前,一個去敲門慌稱娘親找他有事,另一個夥同其他幾個玩伴,埋伏在對麵的一棵大樹下,等苟文書開了燈走出辦公室時,他們出其不意地用手裏的彈弓一起朝苟文書射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