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香本來還要對男人說,自己對那兩個娃娃的懲罰太重了(她其實一直為此惴惴難安),可男人已經迫不及待地走出裏屋去。準確一點說,男人不是用兩隻腳走路,而是整個身體脫離地麵般地飄走的,很像燕子貼著地皮子低飛一樣,速度快得難以置信。等她光著腳跳下地攆出門外,隻看到院子裏淤積的雨水中有一道長長的劃痕,就像一條小船剛剛從那裏疾駛而去了。銀灰色的水麵很快又恢複了平靜,仿佛一麵巨大的鏡子。
牛香才知道天快亮了,雨不知不覺又落了下來,紙糊的窗子讓雨點砰砰的敲擊著,發出破鼓樣的聲響。她連著打了兩個哈欠,就轉身回屋躺下了。羊角村的黑夜又從清晨開始了。
黃昏前雨停了一會兒,擺放在屋當間的那些盆盆罐罐,早就蓄滿了從屋頂上滴漏下來的雨水,汩汩地往出漫溢。偶爾從上麵再落下那麼一滴,盆罐裏就立刻會發出清澈的丁冬聲,打破了屋內的沉寂,可沉寂似乎又更深了些。外麵的院牆東倒西歪,塌坍了好幾處,隨時都能聽到水從高處流下來的嘩嘩聲。空氣中有一些霧狀的水氣,隨著晚風四處遊走,外麵顯得清清冷冷,房前屋後白茫茫的。
秀明剛從被窩裏鑽出來,著實被眼前的景像嚇了一大跳。水麵上漂浮著一層令人惡心的癩蛤蟆屎,那種墨綠色的泡沫一圈大一圈小地在水麵上緩緩移動;曲曲彎彎的泥鰍也從門前的水溝湧進了院裏,它們在爛泥淖裏不知深淺地遊來遊去;看家狗則膽怯地趴在自己的窩棚頂上嗚嗚叫著,像受盡委屈的小媳婦。狗的眼睛綠得發紅,一副喪家犬的惶恐模樣;狗的窩棚下麵,卻至少蹲著一百隻以上大大小小的癩蛤蟆,醜陋得讓人想吐;還有一群綠皮紅眼的小青蛙,它們在那裏呱呱叫著耀武揚威,青蛙的下巴頦一鼓一鼓地弄出很大很白的氣泡,仿佛正在為它們把狗趕出窩棚而齊聲歡呼呢。
秀明揉揉惺忪的睡眼,一個蹦子跳進水淖裏了,渾身頓時都濺滿了泥點。那隻狗看見秀明要來抓它,就跳下窩棚踅著爪子跟她兜圈子,把院裏的泥水不斷踏濺起來,嘴裏發出吠吠的哀聲,似乎要對主人的輕慢表示不滿。狗被秀明抓住以後,它立刻就變得乖戾起來,把脖子偎靠在秀明的大腿上蹭來蹭去,不停地伸出粉色的舌頭舔秀明的身體,還意義曖昧的將鼻孔裏的熱氣全部遞過來。剛才起得匆忙,秀明的布衫還沒有扣嚴實,狗鼻子裏的熱氣就順著她敞開的衣襟呼呼地灌進去,一直吹到秀明身上最柔軟的地方——那裏的兩隻乳頭在熱氣中一點一點膨脹起來。秀明感到渾身都溫和了。不過,她還是警覺地避開狗鼻子噴出的熱氣,一顆羞恥的心竟騷動起來。狗依然不停地從地上跳起來,伸著兩隻前爪去抱她,拿濕漉漉的嘴鼻觸著她的胸窩子,隔著衫子碰觸到已經硬朗了的乳頭。秀明繼續害羞地躲避,同時蹲下身來愛憐地撫摩著狗的脖頸。狗眼睛裏的那兩個她看上去是那麼的渺小,微不足道。自從婆婆去世後,秀明跟這隻狗早已經相依為命了。
狗窩棚旁邊兀自塌陷出一個水缸樣大小的深坑,這裏由於地勢低窪,從外麵流進來的雨水,正通暢無阻地灌進這隻深不見底的坑裏。水流的速度奇快,將那些泥鰍癩蛤蟆爛樹葉全都一股腦吞進坑裏,轉眼間什麼也看不見了。秀明再也沒有片刻的消閑。她必須用鍬鏟來大量的泥土試圖堵住這隻深坑,可那坑實在是太深了,簡直就是一隻無底洞啊,用來從外麵鏟土的時間足可以在院子裏重新砌一堵牆。由於塞堵這個不知深淺的坑,她隻好暫時將狗拴在門口的一棵樹下。
秀明一直不停地往坑裏填土,汗水順著腳脖子流進了兩隻鞋殼裏,走動的時候嘩嘩作響,可所做的依舊毫無功效,而且,那隻坑看上去越來越像一隻無底洞了。後來,秀明不得不終止了這項沒有意義的勞動。她也開始懷疑這隻突兀的深坑也許一直通向閻王爺那裏去了。想到閻王之類的東西,她就恐懼地不住打顫,眼皮子不停亂跳,心兒仿佛都快飛出去了。其實以前她並不迷信,她堅信世上沒有鬼魂這些東西,可此刻她發現自己變得如此脆弱和膽怯了。
秀明已經顯得十分疲倦和狼狽,但她依舊在不停地忙碌著。狹窄的雞窩裏同樣汪滿了雨水,十幾隻雞都漂浮在水麵上,脖子抻得老長,跟鴨子一樣。有三隻大約在白天裏已經被大雨淹死了,屍體靜靜地漂動著,卻看不見腦袋和雞冠具體在什麼地方。漂在水麵上的還有十幾個雞蛋,白花花的一片,看上去很像是煮在一口大鍋裏的荷包蛋。有幾隻凸眼圓腹的老鼠正在水裏歡快地遊來遊去,見了人也沒有絲毫的畏懼。它們的水性好極了,它們一邊遊著一邊敏捷地去逐食漂在水麵上的那些穀子。
這時,秀明才猛然間意識到自己忙糊塗了,竟把這一天裏最當緊的一件事情給忘掉了。自從秀明把那隻裝著婆婆骨頭灰的黑陶罐抱回家以後,每天傍晚睡醒以後,她都要恭恭敬敬在婆婆的靈前上一炷香,磕三個頭,有時候她還會很虔誠地吃上兩頓素飯。秀明這樣做已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了。吃素和燒香似乎成了她生活的新內容。她的生活和內心都因此變得平靜起來了,雖然一切寡淡得近乎無味,但這種平靜的生活至少可以為她提供一份祈祝的心境——心誠則靈。
秀明現在什麼也不想了,她幾乎忘記了過去的每一個生活細節,隻是混混沌沌活著。事實上,秀明被虎大他們拉出去大小開過幾次會以後,她整個人的精神就癱軟了,那種軟弱完全來自骨頭縫裏。她時時感覺到自己的脊梁中間突然就少去了一節致命的骨頭,整個人變得不再堅強,她的身體隻是勉強地支撐著,隨時隨地都可能倒下來。她害怕這樣下去自己終究要跨掉的,而且,永遠也別想再爬起來了。
從場院散工回來,家裏的狗就不見了。其實,秀明並沒有下地去幹活。苟文書一連好些天也沒有再敲過鍾。大夥睡醒以後,隻是象征性地去場院那裏轉一圈。苟文書連麵也不肯露,不知道他整天把自己關在辦公室裏幹些什麼。又趕上這樣的連雨天,大夥在場院上彼此打個招呼,說幾句閑淡話,也就各自散了。
秀明這才想起來,出門的時候狗確實還拴在門口的樹下,自己竟忘了把它拉出家來。現在狗跑得沒了蹤影,連拴狗的那根繩子也被帶走了。秀明扯著嗓子叫狗。她的喊聲劃過濕漉漉的樹葉,那些枯了的葉子就簌簌地落下來。她整個人一下子就跌落到了過去的某個片段中,冥冥中覺得一切厄運似乎都是從那一刻開始的。那天紅亮不見了,她也是這麼慌張,也是這樣在村子周圍和田埂上一路奔跑著。而且,那個時候她的喊叫也是這麼的雜亂無序,可她終究沒有把紅亮喊回來。惟一不同的是,那陣子是臘月天,剛下過雪,外麵天寒地凍的。
雨後的村路上,似乎沒有幾個人願意出來走動。路旁高高矮矮的院牆都一味地深沉,被雨泡塌的地方別別扭扭的樣子,連日的暴雨把道路衝得坑坑窪窪,一時不能分辨路在什麼地方,到處都呈現出破敗與邋遢的跡像。隻有幾棵年代久遠的老樹,突然跟換了衣裳似的嶄新著,有些紮眼。樹頭都一律低垂著,帶點鬼魅地思謀著什麼。一路上,秀明至少跌倒二十幾回,渾身上下都在往下淌著泥水,她幾乎尋遍了所有能想到的地方,就是沒有自家狗的下落。
秀明從寬闊的玉米地裏穿過去,玉米溝裏的雜草葳蕤叢生,草葉上的雨水透射出一些冰涼的氣質;秀明從雜草叢裏踟躇著一腳深一腳淺地穿過去,這裏什麼也沒有,她開始無限地失望和迷惘起來。她原以為狗會跑到這裏來找野鴨子呱呱雞之類的東西吃,她猜想著它必定在這裏等著她呢,可她完全想錯了。再往前麵走就是無邊無際的水田,稻子原本已泛著金黃了,可是連日不斷的秋雨打濕了這片飽滿和喜悅,使得眼前的一切變得蒼涼而又悲壯,好像果實很快就要陷落到泥土的最深處去了。
秀明站在秋天被雨泡濕的土地上,她感到身體突然輕得像一片玉米葉,隨時都會被風帶到任何一個地方去漂泊。可是,到處都沒有秀明要尋找的狗。到處都是一片死寂。到處是雨水汪洋。到處潮濕而又斑駁。到處在無望地期待著死亡。到處都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響。到處都是耳朵和嘴巴在無聲地蠕動。到處有人在竊竊私語。到處是狡猾的狼臉和淒厲的嗥叫聲。到處都有青蛙蹦來蹦去的潮濕的痕跡。到處都能看見紅亮奔跑著的瘦小身影,隻是,那影子越來越小,越來越微不足道,最終幻化成天地之間的一個虛點,然後在秀明眼窩深處又凝聚成一顆清亮的水滴,順著麵頰逶迤而下,眼前的一切突然變得模糊,天地悄然縫合了。
後來,秀明像一隻空殼似的飄回家,又靜靜地落在炕上,就像她已經在這裏躺了幾十年,身心完全憔悴了。隻有院門始終有所期待地在風雨中敞開著。天色黑沉下來,院裏突然傳來一記很沉悶地墜落聲,仿佛是什麼重物突然從天而降。秀明遲疑了一下,便有些喜出望外地跑出屋外。果然,有一攤黑物神秘地匍匐在地上。走到近前,秀明才看清楚,那竟是一隻被割下來的狗頭趴在地上,顏麵活生生的,露出一隻張得很大的瞳孔,死死地盯著她,連接著脖頸的位置血肉模糊,一些奇瑰的烏血的亮斑正一閃一閃。
她發現在狗頭的旁邊,是用草繩子捆綁在一起的四隻狗爪子,它們被緊緊束縛著,但依然顯示出某種旺盛的精力,似乎隨時都會掙脫繩子,並拚命奔跑起來。她朝四下裏看了又看,不知狗的身體跑到哪裏去了。秀明立時感到一陣暈眩和惡心,她被一股溷濁的畜屍氣味包圍著,六髒五腑快要衝出體外。秀明哆嗦著,想伸出手去摸摸自家的狗,卻顯得慌張而又徒勞,整個人一下子竟撲倒在那隻狗頭上了。與此同時,地上的狗頭像是被秀明壓痛了似的,立刻聲音細小地哎喲了一聲。
接著,秀明又聽見有個女人的聲音從很低的位置擠出來。
“秀明你快起來呀,你壓疼我了!”
秀明聞聲急忙從地上爬起來,穩了穩神,朝四周看,什麼也沒有的。她以為自己的耳朵聽差了,就木然地轉身,失魂落魄地慢慢朝屋子裏走。可是,秀明還沒走兩步,又聽見身後像是誰在喊她。
“秀明先別走,秀明你等等我呀,我還有話跟你說呢。”
這回,秀明聽得真真切切的,分明是有人在跟她說話。
秀明回過頭,被夜色籠罩著的院子除了她之外,空無一物。秀明正感到詫異的時候,地上的那隻狗頭竟毫無原由地朝前骨碌了幾下,正好落在秀明的腳下。
“秀明你別怕,是我,秀明,我是糜子呀!你不認識我了嗎?”
秀明無論如何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但那隻狗頭確確實實眼看著滾到自己腳下了,而且狗嘴正似乎真的一動一動著,像是在嚼著什麼東西。
“我真的是糜子,你先頭出門找狗的時候,去過玉米地吧,我就在那裏等你呢,你走得太快了,我想把你叫住,可你沒搭理我就走開了。”
這回,秀明真的害怕起來。
秀明顫顫地說:“糜子我聽出是你的聲音了,可是你別嚇唬我,也別藏著了,快點出來讓我看看你吧!”
“我不嚇你,秀明,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才想著找你來了。我這就要上路了,這一走往後我們再也見不上麵了,除非……”
聽了這番話,秀明不再那麼疑神疑鬼了。
對方生怕秀明不能相信自己說的話,已經急得抽泣了起來。秀明更不想惹糜子傷心流淚。秀明當然知道糜子跟三炮的事情。秀明也痛恨三炮六親不認撇下糜子娘倆不管。有幾次秀明甚至想去找三炮好好說說理讓他回心轉意,可經曆了那麼多事以後,秀明似乎也明白了,如今再沒有講理的地方了,每個人都變得瘋狂而又神誌不清——沒有人願意聽什麼大道理,大夥也都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了,連她自己整天不也是渾渾噩噩的聽天由命麼。
秀明急忙蹲在那隻狗頭跟前,卻發現眼淚正從狗的瞳孔裏不斷地湧出來,狗的眼角濕漉漉的。秀明就確信是糜子在跟自己說話,心裏便沒有絲毫的芥蒂了,相反感覺非常親切和自然,她知道糜子心裏有話想說,就一點兒也不害怕了。秀明不停地撫摩著那隻狗頭,自己的眼淚也汩汩地淌下來。
秀明說:“糜子你到底是咋了呀,為啥非要這樣來見我呢?”
糜子像是聽見了秀明的話,就說:
“我也是沒有法子了,秀明你千萬別為我難過。現在我時時放心不下的就是串串,這娃生來命苦,我來找你就是為了娃娃的事。秀明你答應我,等我走了你就把娃娃接來過吧,你正好也是一個人孤零零的,有串串在身邊陪你說說話,也好解個心慌啊。”
秀明早已泣不成聲了。
秀明癱軟地跪在地上,雙手緊緊地抱起那隻狗頭,就像抱著自己的親人一樣嗚咽起來。但是,感覺中那隻狗頭突然變得沉重了,似乎有什麼看不見的又極輕盈的東西突然從秀明的手裏飛走了,惟獨將這隻毫無生氣的狗頭停留在她手中。
秀明抿下嘴唇上的一串淚,心裏說:“妹子你就放心去吧,我一定替你把串串那娃兒操心好,不讓她受一點兒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