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隊長 十三(2 / 3)

苟文書的臉和額頭頓時腫起來蒜頭大小的幾個青疙瘩,最慘重的是,一隻眼鏡片也被迎麵飛來的石子敲碎了,碎玻璃渣子劃破了他的上眼皮和多半個眼圈,鮮血當時就模糊了他的視線。伏擊在外的人卻趁這個機會,輕而易舉地偷走了他心愛的自行車。

第二天黃昏,當得知了這個意外情況以後,寡婦牛香愧疚得恨不能把自己一隻眼珠子摳出來。

當大夥問起她的兩個兒娃的下落時,這個寡婦以斬釘截鐵的口吻,咬牙切齒地回答:

“他倆不是我的娃子,你們就當我從來也沒有養過那兩個現世報!”

苟文書一直躺在辦公室裏安心養傷,他對這件事保持著罕見的沉默。

那些天裏,牛香盡了一個女人應該的義務,她親自給他送過一籃子雞蛋,十張燙麵餅,和一小瓶底雲南白藥——這是以前虎大給她從公社衛生所弄來的,她沒舍得用完,除了前幾天給那兩個小禍害用過一次之外,眼下總算派上用場了——她親自幫他塗在傷口上。她的內心也因此得到一點點安慰。

或許因為眼鏡片被打碎了一隻,一時又沒處去修配,苟文書勉強戴著僅有一隻鏡片的眼鏡跟牛香說話,時不時突兀地看著對方。少了鏡片的那隻眼睛,總是一眯一眯的,像是怕見光似的,讓人感到別扭。牛香被苟文書這種奇奇怪怪的樣子弄得更加羞愧難當了,在他麵前她總是臉色漲紅,不敢抬頭正視對方。

苟文書卻把牛香的心神不寧和愧欠之意,錯誤地理解成,那是她對自己的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男女私情,這種隱秘的想象讓他在傷口的疼痛中又感到異常興奮。而事實上,自從那晚苟文書在寡婦牛香麵前失去了一次男人的尊嚴之後,他就再也不能把這個從年齡上來說,至少可以給自己當大姐的女人從腦子裏忘卻。牛香風韻猶存的俏模樣,總是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尤其是,她潑辣的性格和敢做敢當的那股子巾幗不讓須眉的氣魄,更讓他佩服的五體投地。

苟文書開始變得魂不守舍,也變得更加優柔寡斷。在不知不覺中,他竟把繁瑣而艱巨的救援工作全都拋在腦後了。困擾著我們羊角村的睡眠顛倒的壞習慣,現在在他看起來,已經不是迫在眉睫的重大問題了。眼下最棘手的就是他遇到了人生中最重要的課題。

這個戴著碎了一隻鏡片眼鏡的男人,開始眯著一隻眼睛夜以繼日地想著一個寡婦了,甚至於荒唐地將上麵委派他到這裏主持工作,看成是前世注定的一段好姻緣。他不再跟白天的睡眠做任何無聊的抗掙,而是一味地躺在虎大的那張鬆木床上蒙頭昏睡,以等待傍晚的清醒時刻快點來臨。晚上,他也不再像往常那樣費盡心機地教大夥唱歌和跳舞了。他對自己過去的作為感到十分荒唐,他認為那不過是在浪費自己的時間和生命,而最值得他去想去做的事情其實隻有一件,那就是想方設法跟寡婦牛香接近,並博得她的一次歡心。

他似乎終於明白了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戀愛可以輕而易舉地改變一個男人的世界觀,羊角村如果沒有那樣一個女人存在,一切對他來說都是毫無意義的。在自己喜歡的女人麵前,他再也沒有什麼可以顧忌的了。所以,現在在苟文書看來,以前的所作所為是多麼的滑稽和愚蠢可笑,即便上麵決定把整個青羊灣都交給他來掌管,他也毫不稀罕了。終歸到底一句話,他如今已心有所屬了。他突然覺得自己內心裏滿當當的,哪怕一丁點多餘的東西都盛不下了。

又過了一陣子,寡婦牛香私下裏通過苟文書,從我們村的場院裏借來一大板車稻草,整整齊齊地垛在院牆旁邊。然後,她把自己關在家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開始一門心思地為集體編織起草繩子,掙那些可憐巴巴的工分。

她通常是,頭天把那些整齊的稻草用水浸泡好,再蓋上濕麻袋焐一整天,第二天傍晚就著手編織了。整個晚上,她的手都在不停地搓啊搓的,好像她一生下來就跪在地上搓著這種粗糙的草繩子。

那些粗礪的稻草芒一刻不停地戳刺著她的雙手,手心手背盡是血綹子,搓好的草繩子上,留下了斑斑血跡,看了就會叫人覺得觸目驚心,而她自己卻從來沒有叫過一聲苦,喊過一次疼。也許,恰恰是這種疼痛的滋味,會讓她的感到充實和好受一些,從而淡忘家門的種種不幸,包括一雙兒娃的出走。

從這一天起,直到後來被我們村的一夥年輕人硬拉出去,寡婦牛香再也沒有離開過這個隻剩下兩個娃娃的家院。牛香一刻不停地在家看管著剩下的這倆兒娃,他們中的任何一個想要出門去,都得經過她的同意,而且限定多長時間必須趕回來,回來以後還得如實地向她彙報出門幹了哪些事、跟什麼人在一起耍過、有沒有胡說八道、有沒有欺負別的娃娃,特別是那些女娃兒。

她再三叮囑他們倆要做老實人說老實話,如果一旦讓她發現他們敢對別人扯一次謊、做一次壞事,從今往後休想再離開這個家半步。還有,她絕對不讓娃娃以任何借口再提起那兩個壞蛋,她不止一次地告戒他們,那兩個下三濫早就死了。

每當夜幕降臨,牛香端坐在門檻上搓草繩子的時候,她的胸前總是戴著那枚虎大曾經送給她的領袖像章。在昏暗的燈光底下,像章紅豔豔的,像一朵嬌豔的花兒在那裏靜靜綻放。女人戴花除了自己喜歡,更大程度上是要給別人看的。這也許隻是男人的想法。男人的想法有時候也比較簡單。而簡單的想法往往會把事情弄糟的。

苟文書時不時會過來,看搓好的草繩子堆得老高了,就派個人來點清數目登記在冊,然後拉回隊上去儲存。偶爾,她也會留他在家裏吃頓便飯,想方設法給他弄點好吃的,給他補補身子。他來的時候,也會隨身裝個什麼東西送給她或娃娃,一般,她都會欣然接受的。而這個破碎的家庭,也因此多出了一絲別樣的溫情。

立過秋,頭一場雨便沒頭沒尾地飄起來,漫漶不絕的雨水把我們的村子弄得像一座將要塌陷的潮濕的墳塋,每個人的臉上都陰沉沉的。

這天晚上,苟文書又冒雨來了。這個看起來文文弱弱的男人渾身濕乎乎的,跟剛從池塘裏遊出來似的神情呆滯,他的袖口和褲腳不停地往下滴著雨水,他站過的地方很快就變成一片汪洋了。見到牛香後還沒說一句話,他就啊嘁啊嘁地接連打了一串響亮的噴嚏。

牛香從清冷的空氣中聞到了雨水的鹹味,和樹葉即將枯黃時的苦澀氣息,這種氣味讓人感到無比傷感和失落。但她沒有停止手裏的活,一根搓了一半的草繩子,蛇一樣在她的腿麵上滋滋翻滾。

苟文書抹了一把額頭上的雨水說:

“你能聽我說句話嗎?”

牛香把手邊的一條擦汗用的毛巾遞給他。

“你說吧,我聽著呢。”

苟文書接過毛巾,不過,他沒有用它來擦臉,而是湊在鼻孔前輕輕嗅著。毛巾上的那種獨特的氣味,同樣讓他感到激動不已。

“我快瘋了,我真想離開這!”苟文書情緒很不穩定,眼神猶猶豫豫。“這個鬼地方我是一天也幹不下去了。”

牛香手裏的活稍微停了一下,然後又吱吱地搓起來。一條草蛇在他們之間翻滾跳躍著,好像隨時會衝到院子外麵。

“要是真的想好了,那你就走吧!你本來就不應該來我們這裏的。”

苟文書欲言又止,他沒想到她會說得這麼輕鬆。他就猶猶豫豫走到牛香跟前,像極了一條卑微而落魄的看家狗,突然蹲下來,一把抓住了牛香的手,然後拿起來借著燈光仔仔細細地看著。

牛香一驚,說:“手有啥好看的!”她就想抽回來,可他抓得很牢很牢,根本不可能抽出來。苟文書盯著牛香的眼睛,又看看那雙潮濕而又皴澀的手,以及手心手背上密密麻麻的血道道。他終於忍不住了,動情地打量著她的臉:

“你別搓了,我求求你,別再這麼折磨自己了……我看著心裏難過啊。”

牛香抿了抿嘴唇,又用牙齒緊緊咬住,像是怕心裏會有什麼東西隨時流淌出來。過了一會兒,她才平靜地對他說,又像是在自言自語:

“一個人一個命,我早認了,我夜夜搓著這些草繩子,心裏反倒踏實了,白天一挨枕頭就睡著了,啥也不想了。”

苟文書不再說話,他覺得她說的話是很有哲理的。於是,他又執拗地抓過牛香的手,用力按在自己的臉上,按得牛香手指都生疼了,也把他的臉按扁了按瘦了,使他看上去更陰鬱更消沉了些。

牛香說:“別這樣,千萬別這樣,娃娃看見了不好。”

說著,極力將手縮回來,卻沒有再去搓那根草繩子。

“我知道,我根本就不配跟你在一起。”

苟文書說完慢慢地站起來,破天荒地從褲兜裏摸出皺巴巴的半盒工字牌紙煙,顫顫地抽出一根塞在嘴,又在兜裏摸洋火,半天也沒摸著。牛香起身給他找來洋火,幫他點煙。煙有些潮了,劃了兩根洋火才勉強點著。苟文書靠牆站著吸煙,看樣子他不怎麼會吸,剛吸兩口就嗆得咳嗽起來,臉也漲得通紅,眼淚嘩嘩的樣子。

牛香一直看著他,覺得他比剛來的時候至少瘦去了一半,頭發長得遮住了眼窩,下巴頦跟鐮刀頭一樣尖,皮膚倒是陰白了,臉色慘慘的,像害了一場大病。他終於抽完了那根煙,中間至少咳嗽了十幾次。他把煙頭用鞋底碾滅,突然像是鼓足了勇氣似的再次站到她麵前了,還想抓她的手,這次她沒讓抓。

牛香聽見他心跳的聲音。牛香也聽到了自己的心怦怦直跳。牛香還聽見他顛三倒四地說著什麼。那些事仿佛年代遙遠,牛香聽著聽著,眼淚就止不住地淌下來了。

牛香抬起頭看著他說:“你別再說了,你再說這種瓜話(傻話)我該生氣了。”後來牛香又對他說:

“我一直覺得,你就像我娘家的叔伯弟弟。”

說完這些,牛香的心就不再怦怦跳了。

苟文書的心跳聲再也聽不見了。

外麵,秋雨下得連連綿綿的,雨點一陣疾一陣緩,不時地撲打在潮濕的窗戶紙上,聲音發悶。

牛香又開始低著頭吱吱地搓起草繩子來。苟文書什麼時間離開的,她一點兒也不清楚。搓到當晚的第五十九根繩子的時候,她感到腰酸背痛,手指發麻,想起身回裏屋歇一會兒再接著搓(她每天晚上要求自己必須搓夠一百根草繩子)。可事與願違,她剛站起來,忽然覺得眼前一黑,身子發麻,腿腳一點兒力氣也沒有了,整個人暈倒在腳下的那堆潮濕的稻草上了。

奇怪的是,旁邊好像有雙手一直等在那裏,把她給接住了。她心裏想肯定是苟文書還沒走呢,就暈頭暈腦地由著那雙手把她攙扶到裏屋去了。一進裏屋,她才恍然明白過來,這雙手根本不是苟文書的,苟文書的手又白又細,不是那種生來幹農活的粗手,她被他的手抓住時的那種感覺非常奇特,光光滑滑的,又溫柔又體帖,這種感覺在虎大那裏是沒有過的。想到這些她才努力讓自己睜開眼睛,卻隱約看見站在地上的正是自己死去多年的男人。

男人正一聲不響地站在她麵前,感覺就像站在自己的夢裏一樣。但看起來,男人的樣子沒有太大變化,死了的人都留存在活人的記憶當中,連他身上穿的衣裳也沒有更換過,依舊是那年去抗洪水出門前穿的那身衣褲,胳膊肘和膝蓋上的四塊大補丁都是她親手縫上去的,針腳依舊密密麻麻的,好像下輩子也不會輕易地掉下來了。但是,她發現他沒有穿鞋,兩隻腳光著,腳背上粘滿了黃泥巴,褲腿一隻高一隻低地卷起來,渾身上下濕漉漉地不停往下滴水,聲音空靈而又清澈,還不時地散發出河水特有的那種土腥味。

牛香感到非常害怕。其實讓她害怕的不是見到了死去多年的男人,男人本來就是自己的,她覺得並沒有什麼可怕的。唯一感到惶恐的,是她認為自己這些年做了許許多多對不起男人的壞事。她真的有點良心發現了。

她想讓男人也過來,兩個人坐在一起說話,畢竟很多年沒有推心置腹地說過半句話了。可對方卻堅持要站著,因為他說在陰間裏坐著和站著沒有絲毫區別,當然他主要是擔心身上的泥水會把炕上的被褥弄髒;她想下地給他沏杯熱茶喝,男人搖了搖頭,表示他根本不需要水,她從他的眼神裏看出他有多麼痛恨水啊!他告訴她自己已經有些年頭不沾一滴水了,他對一切水或跟水有關聯的事情,都懷著深仇大恨;她就想跟他好好聊聊,在他走掉的這些年裏,村裏都發生了哪些事情,可他似乎對一切都了如指掌,通常是她還沒說完上句,他已經正確地對出了下一句;接著,她又試圖告訴他,自己確實沒有管好兩個娃娃,才致使他們闖下了天禍,現在她隻想用這種夜夜不停搓草繩子的辦法,來懺悔和彌補自己所犯下的過失。

這次他也似乎感到震驚了,他要求她慢慢地說出所有的細節,於是她就按他的要求一一講出來,最後她還哭著對他說:

“我真該死,下輩子讓我轉豬轉狗轉驢,來伺候你們吧。”

而她的心裏卻暗想,原來死人也有不知道的事情,這一點她以前根本不知道。男人似乎猜透了她的心思,就說他那邊新近來了好些奇怪的人物,他們整天不停地喊冤訴苦,說他們在陽世遭受了陰間難以想象的打擊報複和不公平待遇。本來,這些人應該先送去挖眼開膛摘心再下油鍋的,可閻王爺見他們鬧得太凶,又確實冤情深重的樣子,才勉強寬恕了,但要等到水落石出蓋棺定論那天再一一從輕發落。因為一直被這些雜事糾纏攪擾,所以很多信息都不能及時傳遞過來,死人就無法知曉村裏最近發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