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隊長 十二(3 / 3)

剛開始,苟文書並不相信自己會成天惦記著那樣一個女人,而且她還是一個口碑極不好的寡婦,這種事情對他來說幾乎不可思議。他隻是簡單地認為,近來工作壓力太大了,才使得自己產生了非常不好的感覺,進而成天不務正業想入非非了。但是,一天,兩天,三天……到第五天的時候,他忽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了,因為這些天裏他幾乎什麼也不幹,什麼也不想,毫無作為,整天就知道盯著窗外的那口破鍾發呆,把村裏混亂的形勢完全放在一邊,不聞不問,隻在心裏默默想念一個女人,懷念她那晚帶來的不同尋常的異性氣息。寡婦牛香寧靜如水又熱情似火的眼神,和她渾身上下飄散出來的帶著幹草味的甜潤氣味,簡直讓他著了魔。

以至於,有天晚上,有人來敲他的辦公室門時,他錯誤地以為是自己夜以繼日的思念起了作用,老天爺真的又將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送到眼前了。苟文書迫不急待地從床上跳起來,光著兩腳下地開門,才知道是屠戶三炮來了。那一瞬間,希望完全落空了,他大張著嘴,半天也沒有說一個字。

三炮卻神秘地對他說:“我想出好法子來了。”

苟文書還沉浸在恍惚中,他行屍走肉樣地問了句:

“你剛才在跟誰說話?”

三炮已經走進他的辦公室,並順手帶上了房門。

“我是說我幫你找到了一種好法子,”三炮一副熱心腸的樣子。“我保準你今晚能囫囫圇圇地睡個好覺了!”

苟文書很不情願地回到現實中,如果沒人來打攪他,他寧肯整夜都躺在寂寞的思念中,去展開他無邊無際的想象。於是,他麵無表情毫無興趣地搪塞說:“那好啊,就說說你的法子吧。”

三炮衝他笑了笑:“現在還不能說呢,說出來就不靈驗了,天機不能泄露的!你跟我走就知道了。”

說完,三炮徑自打開房門走到外麵。

苟文書疑惑著,不過他還是穿好鞋跟三炮去了。

他們一前一後,如影隨形,在村街裏繞來繞去,直到最後停下來時,苟文書也不清楚屠戶三炮到底要帶他去哪裏。

三炮用手指了指眼前的一間草棚子,一本正經地說:

“苟文書你進去就知道了,我先到那頭抽根煙去。”

這種地方苟文書從來沒有來過,是隊裏的一個看瓜的土棚子,今年地裏什麼也沒有種,棚子就空著。苟文書又回頭朝身後看,三炮已經走遠了,像走到了天盡頭,那裏惟獨有一點紅火星偶爾一亮,很快又滅了。他這才猶猶豫豫地鑽進棚子裏。裏麵很黑,起先看不到什麼,但稍微站上一會兒,眼前就浮現出模糊的一團白來。那白色的東西很神秘地平攤著,苟文書不明就裏地走上前去,他把眼鏡往鼻梁上推了推,試探著伸出一隻手,去摸。

這一摸,立刻把他弄得心驚肉跳起來,躺在炕上的是個人,光裸裸的一個人,身上居然沒有穿衣服。他手指觸到的皮膚也涼絲絲的。他謹慎地往後退了兩步,想跑到棚子外頭,他扭頭朝著外麵不合時宜地喊了幾聲三炮,半天也沒有任何回音。這時棚子裏的一切似乎都變得更加清晰起來,充滿了誘惑。苟文書再去細看時,頓時有種血撞喉嚨的感覺。躺在那裏的的確是個人,而且,還是一個女的,精溜溜的一個女人,像是睡著了,平平地躺著,胸口上像是誰不經意擱著的兩粒幹棗兒,他的目光再往下移,見那裏分明躲藏著一團深不可測的烏黑的雲朵。

苟文書完全看傻了。眼前霎時又潦草地浮現出那晚的情形,寡婦牛香溫暖潮濕的臉蛋、頎長柔軟的脖頸和散發著淡淡甜味的幹草香的頭發,它們正一刻不停地在他的兩條並攏的大腿的中縫間摩挲著。苟文書幾乎再也無法忍受這種活生生的來自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衝動的大腦使他完全喪失了理智,他聽見自己的喉嚨裏發出一聲無法抑製的怪叫——這種牲畜一樣的聲音在他過去近三十年的歲月中是從來沒有過的——他的腦子裏塞滿了寡婦牛香的甜美的氣味和溫存的聲音,這種時候就是把刀子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會眨一下眼睛的。

“別怕別怕……是我,我來了……我知道隻有你心疼我可憐我。”

苟文書顫巍巍直挺挺地靠上前去。

“哥的人人啊……哥的肉蛋蛋啊……你快把哥活活盼想死了!”

——但是,當他終於如願以償地疲倦下來時,才慢慢意識到了一些問題。那時苟文書還壓在女人的上麵,瘋狂之後的無比癱軟,讓他連趴在那裏的力氣都沒有了,隻能呼呼地喘息,瞌睡在短時間內迅速爬上他的眼皮。過了很久,苟文書的手指才動了一下,然後像是盡義務一樣,開始力不從心地撫摸壓在自己下麵的身子。這樣一摸,他才發覺情況有些不妙,因為他記憶中的那個身體根本不是現在這樣的,沒有這麼瘦,也沒有這麼硬。

換句話說,寡婦牛香的身體很是豐盈圓潤,特別是兩隻挺尖尖的奶子,感覺裏自己的一雙手根本是捏不過來的,而這個身子到處都扁扁的,缺乏光澤,沒有活力,沒有那種讓他茶飯不思的迷人的香味,有的隻是一種病態的蒼白和一股煎熬得快要失去效用的中草藥味,而且,她的胸脯小到讓人感到可憐的程度了。由此,他百感羞愧地做出了大膽的判斷:這個剛剛跟自己媾和過的女人,必定是長時間缺乏憐愛和撫慰,她的身體才會變得如此幹澀和瘦削的,這簡直就是一具屍體。

苟文書嗷嗷地叫了兩聲,往出走的時候,他還不忘記狠狠地扇自己兩個響亮的耳光。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做出了天大最荒唐最惡心的一件醜事來。看見三炮迎頭鬼影樣搖搖晃晃走過來,這種時候他恨不能衝上去殺了這個該死的家夥,但他最終隻能是茶壺裏麵煮餃子——有話(貨)倒不出來了。他聽見三炮笑嘻嘻地對他說:

“你回去睡個好覺吧,我給你收拾這爛攤子。”

苟文書沒有應聲,跟沒有聽明白對方的話似的。他像一條膽怯的老狗,乖戾地夾起尾巴逃跑了。這種時候,他確實跑得比狗都快。

這些日子牛香總是疑神疑鬼的,她隻要一出門去,就會覺得身後一直有個人跟著她。通常是,牛香走多快,那個人就跟多快;等牛香稍稍慢下來,跟在她後麵的人也好像有意地放慢了腳步。

牛香怕得開始發抖,以為是自己的那個死鬼男人跑來嚇唬她的。她強裝鎮定,頭也不敢回一下,拔腿拚命跑。慌不擇途,跑著跑著,繞來繞去,離家的方向就越來越遠了。牛香回頭再朝身後望,又什麼也沒有。牛香站住,手掌搭在胸口上,穩了穩心神。然後轉過身,又沿著原路返回。可是,沒走幾步,身後又傳來剛才那種可怕的吧嗒吧嗒的腳步聲。

這次,牛香沒有放開跑。她故意加快腳步緊走一會兒,突然一擰身朝後看。還是什麼也沒有看見。路上青白白的,有冷冷的一片月光在上麵晃動,路像羊腸子一樣往前延伸。兩旁的樹都呆頭呆腦,螃蟹爪子一樣在青灰色的夜空中伸展開粗粗細細的黑色枝條。牛香不由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有點神經質了,不過是自己嚇唬自己,哪來的什麼東西跟在身後?分明都是心理作用。

但是,奇怪的事情還是發生了。因為一不留神,牛香腳下被什麼東西給絆住了,身子趔趄著軟軟地倒在地上。她在地上趴了一下,就果斷地翻身坐起來,摸一摸身上,哪點也不痛,剛才摔得一點兒也不重。可手心裏卻有種涼絲絲黏糊糊的感覺,拿到眼睛跟前,借著從樹梢上傾瀉下來的月光仔細一瞧,兩隻手掌上都沾上了發黑發亮的一層東西,再湊近鼻孔一聞,天神啊!血,腥蠔蠔甜膩膩的血腥味,一下子爬進她鼻孔裏。

牛香感到非常奇怪,自己明明哪也沒摔疼,怎麼會有血呢?正想著,就聽見地上發出了斷斷續續的痛苦的呻吟。這次,牛香真的快給嚇懵過去了。她來不及細想,趕緊拔腿就要跑開。可她一點兒也跑不動,兩隻腿腳被什麼東西捆住了似的,情急中一低頭,卻見腳下躺著一攤軟乎乎的東西,縮成一個圓團,像是剛從一隻鹹菜壇子裏撈出來的。過了一會兒,地上的東西才慢慢地舒展開了,竟是一個人,手腳在微微動著,臉朝下,看不清是誰,隻是覺得有一雙若有若無的手拽著自己的腳脖子。

牛香反倒鎮靜下來。這至少說明剛才絆倒自己的並不是什麼石頭磚塊,也不是什麼怕人的東西,而是這個橫臥在路上的可憐的人兒,自己手掌心粘到的血也就有了出處。牛香不再多想,趕快蹲下來把趴地上的人給攙扶起來。直到這時,牛香才知道地上的人原來是個老婆子,頭發也灰白了,瘦削的臉頰和皺巴巴的額頭上有發黑發亮的一層血跡,血把臉麵汙染得無法辨認了。看來也是剛剛摔倒不長時間,血還滴滴答答往下流呢。

牛香朝四周看了一下,就從容地把老婆子扶到了路邊,讓她背靠著一棵樹,慢慢坐下來,自己就地從路上掬來一捧黃土麵,把裏麵的柴草顆粒揀出來,給老婆子輕輕地敷到摔破的額頭上。血頓時就止住了。老婆子又呻喚了一陣,才慢慢地睜開眼來。等她一開口說話,牛香才終於聽出來,她就是死了沒多久的秀明的婆婆。

不可思議的是,牛香竟一點兒也不感到害怕,仿佛她們倆事先約好了今晚要在這裏見上一麵似的,她熱切地握住老婆子的手——那隻手還溫熱著,但皮膚變得跟剛剛晾幹的玉米皮一樣又薄又脆,皺褶間生出青褐色的老繭。牛香的目光始終帶著對亡人的敬畏和無限的愧疚落在老人的臉上。老婆子也伸出另一隻手愛惜地搭在牛香手上,眼神裏充滿了慈祥和感激的光芒。這樣一來,她們倆的四隻手就完全重疊在一起,顯得親密無間。

秀明的婆婆說:“今兒是十五,月亮圓溜溜的,他們讓我回來再看上最後一眼,看完了就回去。”

牛香靜靜地聽著,覺得這種感覺已經久違了,就像遠嫁多年的閨女突然回到娘家,守在老娘親膝下聆聽老人絮絮叨叨嘮著家常。

秀明婆婆說:“我的陽壽還沒盡呢,他們說我應該活到八十四歲才對,可我那老頭子非要催著讓我過去,說他一個人在那邊孤得很。我走那天剛好七十三,是個硬檻兒。我今兒回來是想把自己剩下的十年陽壽給這邊的人留下,我帶在身上就糟蹋了,怪可惜的,我都想好了,誰把我這老不死的從地上扶起來,我就給誰。”

牛香不無慚愧地說:“那我可不能要,你還是留給秀明吧。”

秀明婆婆歎了口氣:“唉,凡事都要講個緣分,秀明那娃娃命薄,天造下是受苦受難的,多十年陽壽就要多遭十年罪,我老婆子不忍心呀。”

牛香說:“反正我是萬萬不能收的,要麼你老還是留給廣種兄弟。”

秀明婆婆笑了,露出被歲月磨得發光發黃的稀疏的牙齒。牛香感到非常驚訝,她一直不知道原來亡人也是會張嘴笑的,在這以前她固執地認為死去人總是板著青麵孔,不苟言笑,怪怵人的,可事實並非如此。

秀明婆婆摸著她的手說:“傻閨女,這都由不得你跟我啊,命裏該有的東西誰都搶不走喲。”然後她又搖搖頭說,“我家廣種也是做了孽的,險險一把火把自己的女人燒死了,這筆賬遲早都要算的,人在陽世幹得好事壞事,閻王爺那裏盡都有數。我把自己這十年陽壽舍散掉,興許還能給我家廣種恕恕罪過哩。”

牛香聽了,才知道那年臘月裏紅亮家的火是廣種放下的,越發感到好奇了,就說:“你老走了以後村裏盡出怪事喲,嚇得人連個囫圇覺也睡不好。”哪知秀明婆婆卻說:“那頭正好是白天歇緩,一到夜裏才把大夥放出來走動走動,這外麵孽障氣太重了,羊角村裏又沒個正經人能鎮得住邪,才弄成現今這個樣子。”

牛香聽得雲裏霧裏的,她心裏就想順便問一問虎大的事。可她突然發覺自己一直握著的秀明婆婆的手早沒了,空餘下自己的左手緊緊握著自己的右手,卻毫無知覺。而她剛才說過的話,也像是在自言自語了。她急忙把兩隻手拿到眼前,一看,手掌心裏空無一物,連剛才粘上去的血跡也不翼而飛。

正在牛香恍恍惚惚發愣的時候,遠處傳來一聲尖叫,接著又是一聲,聽起來異常淒慘,是聲嘶力竭的那種。這些突兀的聲音,一下子就把寧靜的夜空撕出一道深深的難以彌補的傷口。冷月光恰好透過樹梢,不懷好意地射下來,牛香的臉色灰慘慘的難看,她慌忙回過神,急衝衝往家跑。

回到家半頓飯的工夫,院門外麵就傳來了一陣雜遝而密集的腳步和吵鬧聲。她還沒來得及走出門去,就見虎大的老婆裹挾著一陣旋風餓狼樣闖進家來。隨即,虎大老婆像隻發了瘋的母狗張著嘴撲上來咬牛香,抓牛香的頭發,撕她的嘴角,還擰她的耳朵。

虎大老婆大聲哭喊著:

“娼婦!不要臉的小娼婦,老娘今兒跟你拚命了!”

牛香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隻得在躲閃中招架著。

虎大老婆說:“你讓你的龜賊娃子幹的好事喲!”

牛香還是被蒙在鼓裏,頭皮讓對方扯得生疼,一隻鼻孔溢出血來。

虎大老婆說:“可憐我好端端的一雙閨女呀,全被你家的小畜生糟蹋了……老娘豁出去了,今兒我不想活了!”

牛香腦子裏瞬間掠過一個閃念,她猛地想到剛才在回家路上聽到那兩聲尖叫。她趁對方再一次撲過來的時候躲出屋外。院子裏竟然有兩個小丫頭,一個蹲著,一個站著,都嗚嗚不迭地貓娃子樣哭。這時,虎大老婆也緊跟著攆出來。

牛香說:“瘋婆子,冤有頭債有主,你這到底是哪根筋抽的,跑到我門上撒潑使性子!”

不說還好,牛香這樣一吵,虎大老婆一屁股跌坐在兩個小丫頭的跟前,雙手死人一樣垂在地上,扯開嗓門號啕起來,邊哭邊顛三倒四地訴說著發生過的事情。這時牛香總算聽出個眉目來,當下也驚得目瞪口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虎大老婆口口聲聲嚷,是牛香家的娃子們把她家的這倆閨女給糟蹋了。

牛香這才上上下下打量著眼前的母女仨人。當她的目光停留在那兩個小丫頭精赤溜溜連褲子也沒有穿上的下身時,牛香頓時也嚇傻了,伸出的舌頭半天也收不回嘴裏。眼前的兩個小丫頭瘦瘦扁扁的身體,正痙攣似的一抽一抽著,悲涼的哭聲已變得疲憊不堪,無助的戰栗正洗劫著這兩個弱小的身體。她們的屁股和腿腳都露在月光下,皮膚上閃著一層慘白慘白的青輝,一綹一綹黑乎乎的東西正像熔化的瀝青一樣,順著她們的腿根子慢慢爬下來,有些已漫過了腳背,落在地上,洇黑了地上的一片黃土,黑黑的一酡一酡,看得人心驚肉跳。

片刻的冷靜之後,牛香一把拉過其中的一個丫頭——這是虎大最小的閨女,也就十一二歲的樣子,跟牛香家最小的娃子年齡相當——大聲問:

“別哭了,都先別哭唼,你跟我好好說,是他們幹的嗎,到底是不是?”牛香恨不能使勁掰開她的嘴。“說呀,啞巴了,咋都不吭氣了?你們都迷瞪了麼!”

顯然,這個小丫頭早被嚇壞了,牛香這樣猛地一扯一問,她更是抖得難以名狀。另一個稍大一點的顫巍巍地噢了一聲回答:

“就是的,他們還說……還說……嗚……”

牛香已急不可耐:

“還說啥了?姑奶奶你先別號喪呢,你倒快說話呀!活活把人急死喲!”

“他們說……誰叫虎大成天就知道睡女人呢,現在也該好好睡睡你們了……嗚嗚。”

“畜生!”牛香怒吼著。“小畜生!我把這兩個千刀萬剮的畜生!”

接下來,已經完全變得瘋狂的牛香,徑自闖進自家灶房,她再次出來的時候,手裏捏著一把明晃晃的菜刀——這把刀切過餅切過菜切過麵切過瓜切過肉,切過所有讓娃娃們吃過的東西。如今,被寡婦牛香死死抓在手裏,高高揮舉著,惡狠狠地衝出院子,直奔喧鬧的街巷而去。

“老娘非宰了這倆小畜生不可!”

當時,我們村陸續趕來圍觀的人,趕緊自覺自願地讓出一條道來,誰也不敢上去攔擋她,大夥從來沒有看見過,寡婦牛香這副要吃人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