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隊長 十二(2 / 3)

後來,苟文書隱約聽到了笑聲吵鬧聲和喧嘩聲從遠處的地裏傳過來,間或還有牲口不停地打著響鼻、調皮地搖動著脖子裏的鐵鈴鐺,而近處的村巷裏又不時傳出一兩聲雞鳴狗吠。一切跡象表明,除了苟文書自己在跟睡眠做著毫無意義的抗掙,整個村子在黑夜裏是完全清醒著的,大夥都在平靜地幹著自己的活,沒有人像他那樣傻乎乎地躺在被窩裏,跟自己慪氣。

這種時候,苟文書強烈地意識到,他辜負了上麵的殷切期望,辱沒了自己所肩負的偉大使命,他感到痛心疾首,生不如死。

苟文書就想到地裏去看一看,看看這些夜裏不睡覺的人是怎樣幹活的。可還沒來得及邁開腳步,一隻手就從後麵緊緊地拽住了他的胳膊。他像是從夢裏慢慢回過神來,又如一個夢遊症患者,拉住他的人是屠戶三炮。當然是三炮了,在這裏不會再有第二人願意主動靠近他。

其實,苟文書一點兒也不喜歡這個黑塔似的渾身油膩膩的家夥,他能清楚地嗅到,從這個冷麵橫眉的男人身上所散發出的溷濁的牲畜下水的味,這種不懷好意的味道,不是來自豬啊羊啊牛啊的,而像是從他身體上的某個很具體的可恥的器官裏源源不斷地冒出來的。

苟文書想掙脫三炮的手。

三炮說:“別理那群蠢豬,你還是回去好好睡一覺吧。”

苟文書歎了口氣。

三炮說:“千萬別灰心,他們遲早會聽話的。”

苟文書悶哼了一聲,說:“你想得美。”

三炮說:“不信你跟我打個賭來!”

苟文書望了三炮一眼,對方的目光正逼視著自己。

苟文書苦笑了一下,不再說什麼了。

“不就是睡不著覺發愁嗎?我幫你想了個好法子吧,準保靈驗!”三炮說著意義很不明確地衝苟文書笑了笑:

“不過,你最好別成天把門閂得死死的,那樣恐怕連隻野貓都鑽不進去。”

苟文書半信半疑地瞅了三炮一眼,最終又無奈地搖著頭歎息起來。

寡婦牛香完全陷入了一種無法自拔的境況。

最初嗜睡症開始在我們村傳播的時候,她稍微緊張了一會兒,但很快她就活泛起來,並且貪戀上了夜晚不眠的壞習慣。那陣虎大還沒有出事,每晚地裏收工以後,她都會磨磨蹭蹭地最後一個離開。然後她會繞道直奔虎大的辦公室,隻要鑽進去,很長時間甚至通宵達旦都不肯出來。

那些天在虎大的那張新床上,寡婦牛香覺得自己簡直光彩照人,她受到了跟新娘子一樣的前所未有的幸福待遇。新的鬆木床非常結實,任憑他們倆在上麵怎樣折騰,都不會發出以前的那種惱人的吱吱聲了,更不必擔心它會突然倒塌,弄得人仰馬翻狼狽不堪。在那些晚上,虎大也跟換了個人似的,前所未有地對她百依百順溫存體貼起來,完全遂了她的心思。隻要她想要,他隨時恭候,而且,毫無怨言竭盡全力讓她快活。作為一個女人,這些東西牛香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

還有,最讓牛香感動的是,以前虎大對她總是又粗魯又敷衍,僅僅是為了解決他個人的那點急需,完事以後就迫不及待地攆她走,多一會兒也不要她待在裏麵,從來不在乎她的內心的感受。而現在的情況變了,倆人親熱夠了,牛香趕緊穿好了衣服跟虎大說再見:

“天快亮了,我先走了,讓旁人看見影響不好唼。”

虎大卻不依。

“你怕球啥?頭砍掉不過是碗大的疤。”虎大一副意猶未盡的樣子。

說著虎大就又死乞百賴地拉牛香過來,跟她沒完沒了地纏磨親近。

這種時候,牛香的的確確感覺到自己不再是虎大的玩物和姘頭,而是他的女人,一個正正經經的好女人。虎大可以給她想要的一切,而她也全心全意地付出自己所有。然而,這種好女人的夢剛做了沒幾天光景,虎大就被公社派來的一夥民兵五花大綁地逮走了。虎大這一走,牛香的心一下子就空乏了。

有時候,牛香也懷疑,可能是虎大的老婆暗地裏告的密。出事後,虎大的家也被抄了,虎大的老婆也哭得淚人樣可憐,見了牛香非但不吵不鬧,卻姐妹似的把牛香摟住,倆人嗚咽著號了一場,各自傾訴衷腸。直到人哭得昏天地暗,彼此才難舍難分地散開。沒想到虎大的老婆又一把抓住牛香的手,央求她說:“好妹子咱們得想想法子呀,不能光這麼傻哭啊,就是哭瞎了眼睛娃她爹也回不來哩。”

牛香覺得也在理,可她一個寡婦家能想出什麼好辦法呢?況且,聽苟文書說虎大的罪有好多條呢,橫行鄉裏、貪汙享樂、挪用公糧、草菅人命,等等,還說虎大是青羊灣最大的野心家和當權派。

正應了老話,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虎大剛走沒幾天,壞事情如雨後春筍般接二連三地冒出來,我們村那些遊手好閑的人,全都露出了他們的狐狸尾巴。先是夜裏偷東西的人一下子增多了,隨便放在院子裏的鋤頭、鏟子、簸箕,轉眼間就沒影了,連灶房裏煮熟的一鍋飯或烙好的一摞餅,甚至吃剩下的幾顆蔫土豆,也讓人拿跑了;緊接著,有兩個男人因為賭錢賭紅了眼,債主把欠賬人打得頭破血流,而沒過幾晚,那個蠻橫的債主從地裏回來的時候,被人悄悄從後麵砸了一磚頭,腦袋開了花,險些把命送掉;再到後來,有一家的黃花閨女晚上去茅圈時,讓一個蒙著麵的家夥闖進來摁倒在地上,給美美糟蹋了一通。至於,張三家的狗、李四家雞、王五家的一對草鴿子,這些活物都被悄悄地勒死吃掉了無數。放在以前,這些事根本不可能發生,我們村裏的大人娃娃都怯著虎大三分呢。虎大一瞪眼,嚇得貓狗都要找窩子亂鑽呢。虎大被抓走了,這些雜七雜八的名堂就像地裏的野草,一夜之間竄生起來,擋都擋不住。

連著許多個晚上,牛香都六神無主的,心裏總在不停地盤想,不知道怎麼才能把虎大解救出來。想來想去,眼前的鍋碗瓢盆箱箱櫃櫃,都開始睜著不安的眼睛望著她,似乎隨時都有可能張開嘴巴跟她說話。她悉心一瞧,果然,幾乎每件東西上都有虎大活絡的影子,有虎大的硬邦邦的肌肉和虎大嘿嘿的壞笑。特別是一到深夜裏,這些物件就發出叮叮當當乒乒乓乓煩躁不安的響聲,似乎對主人非常不滿。其實,根本沒有任何人動這些東西一手指頭,它們卻在深夜裏互相碰撞,徹夜不停。

夜裏人本來就沒有瞌睡,又被這些動靜無休止地折磨著,牛香覺得自己快要瘋了。以至於有一晚,苟文書給大夥開會的時候,牛香忽然跟犯了癔症或被誰作蠱似的,連她自己也說不清為什麼,會突然衝上去扯人家的衣兜子,幸好讓三炮給架開了。

也不光是心裏覺得疲乏,牛香覺得渾身一點兒勁也沒有。吃啥都沒有個好滋味,嘴裏卻老酸唧唧的流涎水,有時候突然想吃一個過去吃過的什麼好吃頭,卻又不知道該去哪裏弄去。要是虎大在就好了,虎大可以去公社或別的地方的供銷社,她要吃的東西他總能想辦法弄到手的。想著過去一個人的種種好處,通常會讓人陷入往事的糾纏中,很難解脫出來。

牛香就是這種情況。她思前想後,就把身邊的好多事情都給淡忘了,甚至連自家的四個兒娃也顧不上管了。娃娃們又都不用上學,整夜在外麵瘋跑瘋耍,白天橫七豎八地躺在家裏,個個睡得跟死狗樣慵懶不堪。還是過去每天都去上學,被老師管著點好啊!牛香心裏這麼想著,卻也實在打不起精神,更懶得管理,反正深更半夜的,隨他們去鬧吧。

還有一個人,跟夜貓子似的總在深夜裏閃現。這個男人對牛香的糾纏就像黑夜跟星星月亮的關係,隻要天黑以後,他就會神秘地出現在牛香的左右。有時候牛香一個人走在路上,這個男人突然就像她自己的影子一樣尾隨過來;有時牛香剛好從虎大家出來——自從虎大出事以後,她總會隔三差五地去看望一下虎大的老婆娃娃,盡量說一些寬慰她們的話——迎麵卻看見那隻黑塔似的影子長長地斜在路上。牛香也不止一次讓跟蹤她的這個男人死了那條心吧,她說她下半輩子就是跟了豬跟了狗也不會跟他的!可是,對方卻總說別把話說絕了,山不轉水轉哩。

後來,牛香漸漸地對這種情況熟視無睹了,她照樣走她的陽關道,人家走人家的獨木橋,反正隻要井水不犯河水,她就懶得搭理他。總之,隻要她還有一口氣在,她就不會讓自己躺進那一堆破破爛爛的散發著陳腐氣息的被褥裏去。

這天晚上,苟文書又敲鍾要大夥去場院集合,牛香本來不想去,可一想到虎大的事還是磨蹭著去了。她想找個閑空子跟苟文書打聽打聽,畢竟人家是從公社派下來的幹部。

苟文書對站在場院上稀稀拉拉的人群說:“從今晚開始,我來負責教大夥跳一種最新潮的舞蹈。”

他又補充說:“跳這種舞的好處是,不管男女老少大人娃娃,都能學,都能跳,跳會了就忘不掉,吃飯睡覺都想跳。總之一句話,越跳越想跳,跳著跳著就把人的心都跳到一起來了,人心聚到一塊,我們的社會就變好了,壞人就沒空子可鑽了。”

但在學跳之前,苟文書先給大夥飽含深情地唱了一支好聽的歌子,然後就想一句一句地教大夥學唱。

苟文書說:“一定要先把歌子學會,就像咱們每天做幹飯先要把米泡上一樣。”

歌詞裏有一句很拗口,因為它直接涉及到主語和賓語的表達語序,即我們和您的關係,可大夥總把它唱反了,就變成了你們和我的關係。在大夥看來,兩者的意思其實是差不多少的,可苟文書卻表現出他不能妥協的固執的一麵,弄得大夥非常尷尬。他說:“根本不是你們和我,而是我們和你的關係。”大夥就堅持說:“明明是你教我們唱的這支歌子,當然是你跟我們的關係了,怎麼能是我跟你的關係呢?這是非常淺顯的一個道理嘛。”

但苟文書又窮追不舍地予以糾正,他說:“問題並不是我跟你,而是我們跟你的關係!這是一個常識性的問題。”可是,大夥還是繼續堅持自己的唱法是正確的,非要把這句唱成你和我們的前後關係。但是,苟文書的書呆子氣實在太重了,他當然不肯輕易讓步:“別吵都別吵,你們唱得都不對,不是唱成你對我們,而是要唱成你們對我們。”結果大夥發現,苟文書自己也不知道這句拗口的歌詞究竟應該怎麼唱下去了。

於是,隻好就氣氣地散場了。苟文書答應大家,他晚上會認認真真地把歌詞默寫一遍,然後再多抄幾遍,保證每個同誌人手一份,這樣就能做到萬無一失了。但是大夥都覺得根本沒有那個必要,是苟文書自己把問題搞複雜了。如果按照大夥的唱法,說不準早就把這支歌子學會了。而現在不僅浪費了大夥勞動的時間,還打了半晚上毫無意義的嘴仗,實在是很不值得。一晚上的時間就這樣溜過去了。別人都拍拍屁股走了,牛香卻沒走。

等場院上一個人影也看不見了,牛香才去敲虎大辦公室的門。過去,牛香從來不拿手敲這扇門,而是用自己的指甲抓。她在外麵貓樣地輕輕一抓,虎大就像聽到了暗號一樣,也不開燈,敞開一道門縫就把她拉進去摁在床上了。可現在不行,盡管牛香滿腦子都是虎大的影子,她還是猶猶豫豫地極不習慣地敲了兩下門。

門一響,裏麵就有文縐縐的聲音了,問:“誰?”

牛香覺得別扭,裏麵的人在明知故問。

牛香清了清嗓子,說:“我。”

裏麵問:“你是誰?”

牛香說:“問啥問嘛!你開了門不就知道了。”

又過了一會兒,門終於哼哼扭扭地開了,燈光從門縫裏射出極長的一道。牛香不由一驚,好像自己要在這燈光下原形畢露,好像自己變成了孫悟空眼中的那個白骨精。

苟文書上上下下看了看牛香,卻沒有讓她進去的意思。

牛香這時才像終於省悟過來似的,知道門裏的人不是虎大,她來這裏也不是找男人的。她找的男人根本就不在這裏。但眼前的這個男人她還得找一找,因為現在隻有他能對虎大的事說出個一二三來。找和找是不一樣上午。這個男人不是她要的那種男人。她第一眼看見這個男人的時候,就覺得他非常好笑,覺得他不太像個男人,他身上沒有男人應該有的那股味。所以,她對這個男人沒有什麼好感。

苟文書用一隻手扶著門框,另一隻手抓著門扇說:

“同誌,有事明天再說,我正忙著給大夥抄歌詞呢。”

“我有話問你,還是讓我進去說吧!”牛香看了看苟文書手裏的鋼筆說。“我覺得你抄不抄都沒用,村裏沒幾個人識字的。”

苟文書也看了看手裏的鋼筆,才恍然大悟,不過他還是堅持說:“你就在這問我吧……是一樣的。”

“這事不能在這裏說,別人聽見影響不好,你瞎好得讓我進去。”牛香和緩地解釋著,口氣卻不容置疑的。

苟文書沒辦法了,因為牛香說著話眼睛一眨頭一低,竟從他抓門的那隻胳膊下鑽進去了。

門一關上,苟文書覺得自己的呼吸忽然有點兒困難。

牛香進去像找什麼東西似的,把屋子從頭到腳看了個遍,看著看著竟突然失聲痛哭起來。

苟文書著實吃了一驚。

牛香卻窟通一下跪在苟文書麵前了。

牛香說:“你救救他吧……要不他就沒命了。”

牛香說:“虎大家上有老下有小。”

牛香還想說什麼,卻被苟文書嗬斥住了。

苟文書說:“住嘴,少在這花言巧語了,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嗎?你給虎大求情,難道就不怕受牽連嗎?”

牛香抹了抹眼淚說:“不怕,隻要能救下虎大,我啥都不怕,頭掉了不就碗大個疤,要殺要剮隨你們!”

苟文書又吃了一驚。他回想起那晚,就是這個女人衝過來撕扯了自己的上衣兜蓋的,現在想起仍舊心有餘悸。苟文書正要再教育對方一通,卻沒想到牛香跪著跪著,突然用兩隻膝蓋爬到他跟前,兩隻手緊緊地把他的腿抱住了,濕漉漉的臉蛋貼在他的大腿麵上,把褲子都給他弄濕了一大片。

牛香不再說什麼了。但凡女人要是豁出去了,就天不怕了,地也不怕了。

苟文書很想掙脫女人的這種突如其來的摟抱和糾纏,可他的兩條腿被女人抱得死死的,而女人的潮濕溫暖的臉蛋、柔軟頎長的脖頸和散發著淡淡香味的一縷縷頭發,正一刻不停地在他的兩條並攏的大腿的中縫間摩挲著。這種來自完全陌生的異性的摩挲,是他過去近三十年裏從來沒有經曆過的。他想極力克製住自己的情緒,盡量不朝那方麵去想,可愈是想忍住,內心的堡壘就愈崩塌得迅猛。

苟文書聽見自己的喉嚨跟公雞打鳴似的響了一下,然後,就像失去了記憶的醉鬼那樣無力地癱在寡婦牛香跟前。苟文書一副心急火燎的猴樣。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男人第一次在女人麵前,尤其會顯得笨手笨腳的。這段時間苟文書本來就精神高度緊張,加上睡眠習慣的顛倒錯亂,此刻情緒又極度亢奮,因此,苟文書越發得手忙腳亂不得要領。他好不容易笨拙地褪掉身上最後的一條花褲衩,那裏卻已傾泄蔫軟了,流出來的東西不小心弄髒了他剛才默寫了兩段歌詞的信簽。

牛香在旁邊一直沒有再說一句話。

苟文書狼狽地轉過身去,手忙腳亂地在地上找那條花褲衩往腿上套的時候,她悄悄地把那頁抄了歌詞的信簽撕下來,折了折塞進自己的褲兜裏了。

牛香出門前終於回頭對苟文書說了一句話:

“我看你是有賊心沒賊膽,褲襠裏白吊了二兩肉喲!”

苟文書正忙著提褲子係紐扣,聽了牛香的話更是無地自容了。他羞得臉麵通紅,手腳不停地打顫。

哪知牛香依舊站在門口,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虎大比起你,可強上一百倍哩。”

一連好幾天過去了,苟文書都忘不了那晚發生的事情。在來我們羊角村或者說到青羊灣工作以前,他還從來沒有碰過一個象樣的女人。他原來在一個小縣裏工作,上麵安排他到我們青羊灣搞社教,他就打起背包興致勃勃下來了。在公社的時候,他整天就知道埋著頭寫寫畫畫,給領導趕趕稿子,他踏實苦幹,隨叫隨到,從無怨言,把自己的工作看得比生命還當緊。現在苟文書的臉上整天掛著痛苦而又慌張的表情,而這種剛剛浮出水麵的痛苦和慌張,以前是從來沒有過的。換句話說,在寡婦牛香那晚走進他的房子之後,他就被這種沒頭沒尾的焦慮一刻不停地折磨得寢食難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