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先回家去看一看,村街上空無一人,就連枝頭上的麻雀還都在打盹兒。他不明白自己怎麼會走得那麼快,腦子裏剛有回家的概念,兩隻腳就站到家門口了,這在過去是不可思議的。屋子此前被他們抄過,早亂得不成樣子了,到處都是灰塵,還有一圈一圈的蜘蛛網,掛滿了每個角落,似乎離開了這些白茫茫的絲網的拉拽,屋子隨時都會坍塌下來。他像真的被釋放回家一樣,埋起頭來收拾屋子,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板凳桌子挨個扶起來,將倒在地上的瓶瓶罐罐撿起來放回原位,又把碎碗片一片一片拾起來,扔到門外的牆根下。做完這些瑣碎的事情,他最後一次打量這間被煙火熏黑的屋子,看著看著,滾出一滴淚,淚光中他把牆上掛著的一麵篩子和一頂舊草帽,都看成是紅亮的小圓臉了,他囁嚅著上前去撫摩它們,草帽和篩子都落下了厚重的灰塵,像是流下了幹燥的淚水,又迷蒙了他的眼睛,他才明白是自己看走眼了,一切都是幻覺。最後,他揩去眼角的淚,關好屋門,默默地離開了家。
就如過去幾十年在村子裏一樣,這裏的每一棵樹、每一塊磚、每一根拴馬的青石樁,他都再熟悉不過了。紅亮爹散漫地穿過一條條窄巷,幾乎家家戶戶都在閉門沉睡,他想最好能碰到一個什麼人,他要上前打問一下有關紅亮的消息,可這種想法顯然是虛妄的。他感到很納悶,竟沒有一個人出來走動。他這才恍然記起,自己被抓之前,有一段時間村子裏都是夜裏幹活白天睡覺的。這樣走來走去,他實在沒地方可去了,隻好茫然地邁進了秀明家的院子,他拘謹地站在堂屋的窗前,玻璃窗麵上映著一隻影子,起初他並不認為那就是他自己,可是等他搭起手棚朝裏麵了望的時候,才猛然省悟過來,玻璃窗上的那個頭發灰白,臉色比剛剛刨開的木頭還要蒼白幹枯的人,正是他自己,一下子就把他給怔住了。他一點兒也記不起,自己的頭發是什麼時間突然變白的,一張蠟黃蠟黃的臉比紙片厚不了多少。
然後,他猶猶豫豫地進了這間堂屋,聞到一股素淡的香氣,沁入心脾,他頓時有點緊張,身子不由地朝後退的時候,一不小心將牆角的臉盆架子撞倒了,空臉盆摔在磚墁地上,發出咣當當的響聲。之後,他聽見裏間屋有穿衣服的簌簌聲,接著門簾一挑,秀明就打裏麵披著衣服走出來了。秀明好像瘦得厲害,嘴唇失去了鮮嫩的顏色,跟臉麵一般青白,更重要的是,他發現秀明變得有些邋遢了,頭發亂糟糟的,不像過去留著很精幹的齊耳短發,一看就知道是個女知識分子。現在她的頭發像是被狗啃過七長八短的,有的地方竟然還露出了青亮可鑒的頭皮。秀明迷迷糊糊地朝地上看了看,嘴不停地張著哈欠,當著他的麵把臉盆架款款地扶正,將滾到櫃子下麵的臉盆撿回來放穩。這時他才注意到,秀明是光著腳的,腳趾發出同樣蒼白的光。他以為秀明看到他會跟他說點什麼,可秀明揉了揉了眼睛就扭頭回裏間屋了,然後他聽到被子撲勒撲勒卷動翻蓋的聲音。他很無奈地站在那裏,隔著很遠他居然聽到了秀明的呼吸聲,像是不堪忍受的歎息,一聲比一聲沉重。
後來紅亮爹還是悄悄地離開了這裏,那時他還不明白秀明對他視而不見的原因,隻是把這一切簡單地當作是,秀明不想連累他的具體表現。這不怪她。他當然不能怪她!實際上他一直對她充滿了感念,如果可能的話,他甘願讓自己再多承受些煎熬,以減輕落在秀明身心上的痛苦。
沿著原路往回走,每經過一戶宅院,他都要稍微停留一會兒,衝裏麵望望,不用辨認就知道是誰家,他立刻眼含淚水。他還清楚地記得許多年前,自己抱著饑餓難耐的小紅亮到東家要一個饃,去西家借一把碎米的悲慘情形。那時他又當爹有當娘的,那時他心裏隻有一個盼頭,就是自己不吃不喝,也要把小紅亮拉扯大。
終於三步一停兩步一晃地走完了空蕩蕩的村街,經過場院和隊部的時候,他看見了虎大辦公室前麵的那棵老得已經不怎麼長葉子的樹,和吊在樹下的破鍾,他知道虎大已經不在那間辦公室裏了,他甚至知道那個新來乍到的戴眼鏡的年輕人很快就會取代虎大,這是潮流和趨勢,誰也阻擋不了的。這些情況已經不需要任何人來告訴他,在他一口氣把村子轉遍之後,幾乎對村裏的每樣事物都一目了然清清楚楚,他以一個過來人的姿態看清了村子的過去,也隱隱約約覺察到將來要發生的一些事情。他忽然有種不好的預感,那口吊在樹下的鍾不久以後將就會掉下來,而且還會砸趴站在樹下麵的一個人,隻是預感沒有直接顯示出那個被砸得頭破血流的倒黴鬼到底是誰。他不願意為這種預感多傷腦筋,一切都跟他無關,他很虛弱,需要好好歇緩。所以,他隻是隨便瞥了一眼,就發現場院上正泛著一圈又一圈黯藍色的漣漪,這種水光同樣讓他感到忐忑不安了,所以,他就仰起頭走開了。很多年裏,在羊角村他是極少仰起頭從這裏大搖大擺地走過去的。惟獨在這個寧靜的黎明,他悄然做到了。
當他回到牲口圈那裏,正準備走進棚子裏,卻看見一個個頭老高的家夥正賊頭賊腦地趴在那扇木頭門前,眼睛緊貼在門縫上,極力朝裏麵觀望。不用走過去,他單從背影就認出了這個人是誰。
於是,紅亮爹自言自語說:“也難為你了,還記著來看看我喲!”
“——都說葉落歸根呢,你現在回來也好,等有力量(條件)了把家院翻蓋翻蓋,別讓你家的香火斷了。”
“論輩分紅亮也算是你的侄兒,往後娃娃要是真的能回來,你還得多幫扶著點……就算是我最後求你了!”
但是,紅亮爹很快就發現,自己不論說什麼對方都聽不到,即便他已經走到牲口棚的門前,跟這個男人並排站在一起,兩個人胳膊擦著胳膊了,對方也毫不覺察。紅亮爹終於感到絕望了,他忽然想起來剛才秀明看見自己時,也是這樣沒有任何表情的。他還是不敢相信自己快要死了,或者已經死了,而剛才那個一直在村裏走來走去的人竟是自己的魂兒。他疑惑不解地伸出手去,想拉住身邊的黑大個子,可是,他的努力完全是徒勞的,明明看得清清楚楚,自己的手把對方的胳膊抓住了,可人家卻一轉身,絲毫沒有牽扯地離開了。
紅亮爹越發疑惑地走進棚內——那扇木頭門依舊對他絲毫不起阻攔作用——裏麵太黑了,伸手看不見指頭。他撲通一下跌倒在一攤軟乎乎的東西上,就像壓住了另一個人的身體,感覺剛才還輕飄飄的身子骨,這會兒猛地就添加了些厚重,就像忽然裝進了穀子的麻袋,但倏忽又變得羽毛一樣輕飄飄的。
這時候,一縷發紅發熱的光芒從木頭門的縫隙裏鬼祟地鑽進來。但是,這個可憐的男人已經什麼也看不到了。他像一個奄奄一息的雙目失明者,最後的一點兒意誌正慢慢消散。那些潛伏在牲口棚裏的黑暗,此刻比世上最黑的墨汁還要濃稠一百倍。紅亮爹完全被這可怕的黑暗吞沒掉了。
屠戶三炮是不用下地幹活的。實際上,虎大一直沒有給三炮分配什麼活計。用虎大的話說那狗日的天生是耍刀子害命的貨,這輩子怕是沒有捏鋤頭抓鍬杆的命。其實,虎大的意思三炮心裏最清楚不過,他知道虎大這是故意要把自己從集體中分離出去,要讓他永遠脫離群眾,成為我們羊角村的一個可有可無的閑散人,從而徹底被人遺忘。
虎大剛離開不久,三炮就不請自來了。苟文書正準備去外麵走走,他很想看看村裏人是怎麼在黑燈瞎火裏幹農活的。見三炮來了,急忙把他讓進來。因為白天苟文書呆在三炮家裏,這陣再見麵倆人就很熟的樣子。
三炮很神秘地說:“苟同誌,我想領你去見個人。”
苟文書是個聰明人,一看三炮的樣子就明白了幾分。
兩人心照不宣地一前一後走出虎大的辦公室。
走在路上,三炮問:“你看見虎大屋裏的那張床了吧。”
苟文書說:“還是新打的呢,不過那床到底咋了?”
三炮嘿嘿笑著,說:“這張床說來話長啊,以後你慢慢就知道了,裏麵花花事可多哩。”
拐個倆彎,沒走幾步路就到了。是一排大牲口棚子。多半牲口都被拉出去幹活了,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殘。三炮徑自把苟文書領到最靠裏麵的一間鎖著的棚圈跟前。
三炮說:“人應該就在裏麵呢。”
說著話,三炮從兜裏掏出一根細鐵絲對著鎖孔捅了幾下,黑鐵鎖默默打開了。
吱吱地推開門,人還沒等邁進腿腳,早被一股濃濃的腐臭糜爛的氣味熏得差點暈過去了。
苟文書啊了一聲,急忙用手指捏緊自己的鼻孔,生怕那種味道爬進肚子裏去。
三炮沒有出聲,仿佛那股奇臭並不能刺激他的嗅覺,這種氣味對他來說是極稀鬆平常的。事實也是如此,三炮殺牲無數,每次都要開腸破肚,這點臭氣對他來說的確算不得什麼。
三炮進去以後,哧地一下劃亮了一根洋火。火光一閃,苟文書嚇得女人樣失聲尖叫起來。他不由地倒退了好幾步。嘴裏不停囁嚅著:
“這是誰……他到底是誰呀……他怎麼會在這裏……怕是早死了吧。”
三炮又劃亮了第二根洋火。這次,苟文書借著火柴光更加清楚地看到了靠牆倒下的那個人,更確切點說,那具屍體,上麵爬滿了白花花瘋狂蠕動著的蛆蟲,那厚厚一層白蛆在火光的照耀下,更加有恃無恐地爬蠕起來。濃的嗆人眼鼻的臭味被蛆蟲湧動得沙沙作響,躺在地上的人猶如一攤被踩得稀爛的淤泥。
三炮歎口氣說:“沒想到他就這麼死了。”
三炮不無悲哀地說:“真是可憐啊!早知道會這樣,我應該早早地去找你,把他救出去。”
苟文書實在不想呆在這個惡臭衝天的地方,他捂著口鼻跑了出去,然後蹲在門口哇哇地狂嘔不止。
三炮也跟了出來,又原封不動地鎖好了門。在黑暗中,三炮很不屑地瞥了一眼蹲在地上狼狽不堪的苟文書。
三炮說:“苟同誌咱們快去叫人吧,別光在這裏傻愣著了!”
因為大夥在夜裏都不習慣怎麼睡覺,天黑以後就下地幹活,這幾乎成了打發這段無聊時光的唯一的消遣方式。而且,發生在牲口棚的事情又是從公社文書的那兩片薄薄的嘴唇間喊出來的,所以,一下子就把原來全身心投入夜間勞作的人們給震呆了,他們開始沒完沒了地互相傳播和議論這件事情,並以此為樂。
當時,大夥正在剛剛收割後的平坦坦的麥田裏犁地。我們村的牲口脖頸間的鈴鐺發出叮叮當當的千篇一律的響聲,這種連續不斷的聲音似乎掩蓋了黑白顛倒的時間真相,一副副犁鏵在黑色的土地上滾滾潛行,時不時露出狼牙一樣雪白的鋒刃,大塊大塊的泥土被犁鏵翻掘起來,然後又悄無聲息地躺下來,很有點前赴後繼勇往直前的樣子。翻犁過的土地在黑夜中變得臃腫而又懶散。那些渾身被熱汗浸得油黑油黑的牲口,都跟上了發條似地,一趟一趟在土地裏穿行,而又不知疲倦。黑夜遮住了這些大塊頭的眼睛,它們都錯誤地把艱苦的黑夜勞作,當成是要去青草遍地的神秘樂園大吃一頓了。
忙碌的身影在黑夜裏變成了十足的啞巴,大夥都不再需要任何言語。夜晚讓他們一個個變得像腳下的土地一樣深沉而又結實。沉默都是相對的,如果非要有人朝著正在埋頭幹活的人大呼小叫,恐怕連土地和牲口也會吭氣的。況且,站在地埂上朝大夥喊叫的人不是一般的人,那個人一張嘴大夥就聽出來了。人的聲音在夜晚有極強的穿透力。大夥看不清喊話人的具體長相,隻是從聲音裏聽出那人還很年輕,嗓音有些細,但口氣卻是不容忽視的。
那人喊:“虎大你在哪裏?”
那人喊:“虎大你趕緊回來一趟!”
大夥聽著刺耳,覺得那人真不該這樣沒輕沒重沒大沒小的。
哪知,那人又喊道:“都弄出人命了……虎大我看這回你咋收場!”
這句話一出口,就像多嘴多舌的烏鴉哇地一聲從黑暗中飄了出去,並不失時機地落下幾片讓人感到極不祥的黑色毛羽。大夥的耳朵也都跟著嗵的一聲巨響,像是真的被一隻看不見的厚重的翅膀撞擊到腦門。接著,大夥聽到那個看不清臉麵的人又大喊了一聲:
“虎大!這回你吃不了也得兜著走。”
而此時,虎大已經神不知鬼不覺地站在喊話人的眼前了。
虎大沒好氣地說:“你他娘的在這裏窮咋呼啥?”
虎大用手電筒光狠狠地照了照對方的臉。虎大發現那兩隻鏡片頓時變得跟鵝蛋一樣雪白溜圓。藏在後麵的眼睛被刺得貓樣眯縫成線。惟獨那兩片薄嘴唇依舊忙不迭地嚷著:
“照啥照麼……虎大同誌請你嚴肅一點,別再照了!我的眼睛都快讓你晃瞎了。”
虎大沒言語,無聲地閉了手電。
剛才的兩隻鵝蛋破碎了,剩下的是鏡片後麵的那雙怒不可遏的魚眼。虎大從這雙熠熠閃動著的眼睛裏看到了什麼叫做幸災樂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