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狀 十一
篝火晚會結束後的第二天清早,苟文書騎了一輛破破爛爛的自行車,從青羊灣公社出發,他一口氣趕了二十多裏路,來到我們羊角村。
跟上一次有所不同的是,這位相貌和舉止都帶著濃濃書生氣的公社文書,肩上挎著一隻洗得發白的軍用帆布包,包蓋上繡著一隻鮮紅而又笨拙的五角星,包裏鼓鼓囊囊的,看起來沉甸甸的。他騎的車子雖然漆皮剝落鏽跡斑斑,手把上卻像模像樣地安著一隻銀光閃閃的鈴鐺,它使這輛自行車透出一股不俗的幼稚氣。一路上,苟文書都在不停撥拉著這隻閃著銀光的扁圓形鐵鈴鐺,像是要借此驅除內心的無限寂寥和惆悵。
車鈴鐺在通往羊角村的唯一的一條彎彎曲曲的碎石子路上,發出那種極不情願的鈴鈴聲。這種清脆的聲音,跟石子不停敲打車子的兩片擋泥瓦,所發出的噪音很不諧調,但它們又很突兀地混合在一起,讓騎車子的人越發感到難過和失落起來。他本來想讓這寂寞的鈴鐺聲給自己帶來些許安慰,可這無聊的鈴鈴聲,恰恰給他帶來了無盡的煩惱,它甚至沒有引起一條狗的足夠注意。看來,他完全低估了我們村的現狀,他對自己的前途和使命幾乎毫無把握。
臨近晌午時分,苟文書獨自一人推著車子,徑直來到我們隊部。沒有群眾夾道歡迎他的隊伍,沒有隊長虎大應該盡的地主之誼,迎接文書到來的,隻有高高爬在樹梢上的毒辣辣的日頭,和一個昏昏欲睡的村子,以及匍匐在場院空地上的那一大攤黑灰——那是頭天的篝火晚會留下的殘骸。像受到了某種無法抑製的瘟疫傳染,苟文書立刻感到渾身疲倦和困乏起來。他勉強靠著牆根,支穩了推在手上的車子,將架在鼻梁上的近視眼鏡使勁朝鼻梁上推了推,又低頭拍了拍軍用背包和衣褲上的白色的灰塵,然後才規規矩矩地上前一步,去敲虎大的屋門。
可是,使勁敲了老半天,也沒有人來給他開門。唯一的一扇窗戶也被一片黑布簾子遮得嚴嚴實實,什麼也看不著,他根本弄不清楚,裏麵到底有沒有人。苟文書正在猶豫之際,身後傳來了咚咚的一串腳步聲,就像誰在用力敲著石板。苟文書轉過身去,便發現在幾步遠的一棵歪柳樹下,站著一個黑臉男人。男人的身板比那棵老樹還要粗,一截塔似的立在那裏不露聲色地觀望著他。
苟文書四下看看,才走過去打問。
“老鄉,我有緊急任務來找虎大,你知道虎大家住在哪裏嗎?”
黑臉男人並沒有馬上回答苟文書的問題,他一直站在樹蔭下,讓人一時分辨不清他究竟是醒著,還是站在那睡著了。
“我是從公社來的!”苟文書不得不亮出自己的身份。
黑臉男人終於伸懶腰似的展了一下雙臂,又像是要跑來擁抱對方一樣。
“虎隊長肯定在睡覺,村裏人全都在睡覺!”黑臉男人不緊不慢地說,“要不這樣,你先跟我去喝口水歇一歇腳,等他睡醒了再過來吧。”
苟文書無望地回頭,他朝虎大的那間屋子又瞅了一眼,然後文縐縐地答應一聲也好,就去推停靠在牆牆根下的那輛車子了。
在黃昏到來以後,虎大才接見了遠道而來的客人。
那時候我們村的人基本上都剛剛睡醒。村子漸漸恢複了一絲生氣,淡淡的炊煙隨著晚風到處飄散,日頭落山之前把西麵的天空和楊樹林子烤得紅通通的。偶爾,能聽到一兩聲牲畜和雞狗的叫聲,也是朦朦朧朧剛剛睡醒的樣子。
苟文書象征性地喝了兩口虎大專門遞給他的涼茶水,才不慌不忙地放下那隻已經看不出白色的白搪瓷缸子。他從灰的卡製服裏掏出一張折疊成小方塊的簽紙,慢慢地展開,又清了清自己的嗓子,才一字一句地像欽差大臣那樣,念出了那張臨時決定的全部內容,包括年月日。
虎大瞪大眼睛看對方的嘴巴。聽對方念完了,虎大才如夢方醒地噢了一聲。
苟文書又強調說:“我這次可是二進宮啊,來了就不能空著雙手跑回去。”
苟文書稍稍停頓一下又說:“公社的意思很明確了,我要在村裏住上一陣子,虎隊長好有個心理準備,希望你們能大力配合我的工作。”
虎大默不作聲,把剩下的半拉煙屁股咂得吧吧響。
苟文書說:“虎隊長也表個態吧!”
虎大在翹起來的一隻鞋底上有深仇大恨似的摁熄了煙頭。
虎大慢吞吞地說:“這不是表不表態的問題,問題的根本就在我們這裏正常得很,羊角村跟過去沒啥兩樣,羊角村還是羊角村,又沒有變成牛頭馬麵村!”
苟文書一怔,盡量讓自己保持該有的平和。
“嗤——正常?你倒說說咋正常了,正常難道就是現在這種樣子嗎?我一上午就往來趕了,可是直到天黑了才見到虎大隊長的麵兒,這也能說是正常?!”
虎大迅速地掃了苟文書一眼。他發現這個看上去文弱書生樣的人,正用一種好奇而又驚詫的目光盯著自己,其中不無嘲諷和責問。他突然就對眼前比自己至少年輕二十歲的乳臭未幹的家夥感到厭惡起來。
“我虎大是這裏的一隊之長,我比你們誰都了解情況!”虎大的臉色已漲得發赤,“苟同誌你最好把我的話原原本本捎回去,就說我們羊角村根本不需要啥救援不救援的,大夥都活得好好的,能吃能睡,沒病也沒災!”說完,虎大騰地從凳子上站起來,他三步並作兩步走到門口,又回過頭語氣稍稍緩和了一些說:
“這陣大夥就要下地幹活了,我還忙著呢,就不招呼你了,你自己隨便吧。”
就這樣,苟文書被孤零零地晾在屋裏。虎大走了好一會兒,苟文書才回過神來。對於我們羊角村的這個大名鼎鼎的人物,他並非一無所知。相反,苟文書知道虎大在公社也是出了名的刺頭,向來說一不二,有時連頭頭們他也敢頂撞,尤其是,仗著自己年輕時剿過狼立過赫赫戰功,根本不把一般人看在眼裏。臨行前,上麵特別給苟文書叮囑過,一定要注意工作的方式和方法。現在看來,虎大果然是個吃軟不吃硬的順毛驢子。
苟文書暗想著,心裏覺得非常好笑,覺得虎大簡直就是一頭執迷不悟的黑牛。
死亡的套繩像一條越盤越緊的毒蛇,正一下一下扣牢紅亮爹的脖頸。這個可憐的男人在長時間的饑渴和傷痛的折磨之後,完全淪陷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中了。這是他最後一次蘇醒過來。
那時外麵一片漆黑,但是,紅亮爹似乎能夠感覺到太陽就快出來了。事實上,這種感覺完全沒有依靠他的眼睛和視力,而是單憑直覺和嗅覺完成的。紅亮爹能勉強睜開一隻眼——前幾天另一隻眼窩被他們用槍托撞得青紫,眼底赤紅,腫還沒有消,即使睜著也看不到任何東西——他想看看外麵,想聞一聞陽光的味道,想呼吸一下透過門縫擠進來的黎明前第一縷清爽的空氣。但是,他感受到的卻是一股陰鬱而又潮濕的黴味,其中夾雜著牲口糞便發酵的酸臭,絲毫沒有陽光的溫暖和幹爽,更沒有青草和鮮花的香氣。他也由此隱隱地預感到,未來的天氣就要變壞了,也許很快會有一場大雨落下來,而且,這場雨一旦下起來會沒完沒了的,會變成可怕的洪澇和災難。
紅亮爹想扶著牆壁慢慢地站起來,他擔心如果這會兒再不起來的話,也許今生今世他再也沒有機會站起來的。其實,他就是想在最後的一些時光裏站立一下,哪怕隻是那麼一小會兒。人不能老是跪著躺著趴著臥著,不能像狗一樣老是那麼一種姿勢一動不動。人長著兩條腿天生就是要四處走走的。可紅亮爹心裏又非常清楚,自己身上沒有一點兒力氣,而且腿腳又被捆綁得結結實實,雙手也讓反著捆死了,想站起來根本就是妄想。而且,即便是給他鬆開手腳上的綁繩,他也沒有能力爬不出這間陰暗潮濕的窩棚。
這樣想著,他覺得心裏非常難過,絕望的淚水又一次蒙住了他的眼睛。他想大哭一場,想用頭狠狠地撞撞身邊的牆壁。可是,他很快又想起了紅亮,生的小火苗又奄奄地在腦海裏一閃一跳起來——生的願望是那麼的強大,自己的力量卻又是那麼的渺小。這時,紅亮的小模樣也在那微弱的幾乎難以看清的火光中,一明一暗動蕩起來。被關進來的這些日子裏,紅亮爹簡直受盡了虎大他們這夥人的辱罵和拳腳,開始的時候,他們對待他像對付一匹一無是處的老牲口那樣,毫不客氣,每天動不動就提溜過來非打即罵,他都忍受下來了。到了後來,他們似乎對他失去了興趣和耐心,再也沒有人過來拷問他羞辱他,事情似乎都已經過去了,而他對外麵正發生的事件也毫無價值了,他被榨幹以後,他們僅僅將大把大把的黑無天日的孤獨扔給他,讓他在這裏獨自咀嚼,自生自滅。紅亮爹甚至已記不得,他們最後一次來送東西給他吃的具體時間了。
在經曆了一番不明不白的磨難之後,這個可憐的男人徹底被外麵的人遺忘了,同樣,他自己也對生不再抱任何一絲幻想。仿佛羊角村從來都不曾有過他這樣一個倒黴的家夥。有好幾次,紅亮爹隱約聽到有人吆喝著牲口,從棚子前麵疲疲塌塌走過,他也清楚地聽到牲口突嚕突嚕地打著響鼻,他像啞巴那樣嗚裏哇啦叫著,試圖引起外麵的人注意。可是,幾乎每一次,他得到的都是牲口踢踢踏踏的蹄聲越走越遠,間或,還有牲口脖子裏的鈴鐺不緊不慢地搖晃出一串毫無意義的響音,卻始終沒有一個人肯過來看他一眼,確認他是死是活,甚至,連一條狗也不曾打這裏經過。
太陽似乎就要出來了。這種感覺對紅亮爹來說彌足珍貴。一想到太陽,淚水就跟秋雨一樣,連連綿綿落下來。
那還是十多年以前,這個可憐的男人第一次驚喜地叫出了紅亮這個名字。那時,他還年輕,那時趕上天災人禍,妻子難產剛剛歿了,但老天爺還算有眼啊,至少把紅亮鮮活地送到了他的手上。那一天,他是從血泊中抱起嚶嚶啼哭的小紅亮的,他簡直悲喜交加,當時太陽剛好落到樹林中間,像一張嫩嫩鮮鮮的嬰娃臉兒,紅撲撲放射出萬道金光。所以,他就給娃娃起了“紅亮”這個名字——這個名字多好啊,又喜慶又響亮,簡直就是老天爺賜給的。在接下來的十幾年光景裏,他是含辛茹苦的,紅亮是他生活下去的全部信心和勇氣,但他又每每告戒自己,對娃娃一點兒不能嬌生慣養,從小就要嚴厲的管教他,不能讓娃娃長大後變成一個對村子有害處的人——哪怕無益,可絕對不能是個禍害!這是他人生的基本信條和準則,他這大半輩子從來沒有蓄意得罪過誰,也從來沒有做過對這個村子有害的事,所以,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要讓紅亮好好長大,成為一個像他一樣本本分分的老實人。
可現在,幾乎所有人都覺得他是一個不本分的家夥,把他當成大壞蛋,一次次地揪他鬥他,把他當猴子一樣肆意地抽打耍笑,非要逼迫他承認自己跟秀明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他捫心自問,自己從來沒有做過對不起紅亮的事,連這種念頭都不曾有過,但凡有這種心思,就是讓他下地獄滾油鍋,他也絕無二話。
他對秀明的確是懷著很深的感激和敬佩之情的,他知道秀明最疼紅亮——紅亮畢竟是吃了她的奶水才熬過難關的。還有,秀明是紅亮的老師,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母)——所以,不管虎大他們怎麼對待自己糟蹋他,也不管秀明是否一次次求他按虎大的意思說,他就是寧死也不低頭的。當然,最最讓他難過的並不是虎大他們的惡意誣蔑和誹謗,而是長期以來紅亮對秀明那種莫名的敵視情緒。在紅亮爹看來,這簡直不能理喻,他到死前的那一刻也想不明白,紅亮這個小家夥為什麼會那樣恩將仇報!這娃娃簡直是鬼迷了心竅!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意誌就變得更加堅定了,不論別人怎麼折騰他毆打他,怎麼把屎盆子往他頭上扣,他是絕對不會玷汙秀明的清白的!盡管現在紅亮還沒有一絲消息,但是他相信隻要紅亮還活著,隻要有朝一日紅亮還能活著回到村裏,娃娃總能理解當爹的一片苦心!當然,他更希望以後紅亮能消除對秀明姨姨的敵視情緒,好好地敬重她,而且將來秀明老了紅亮還能孝敬她,替她養老送終,這樣他就死而無怨了。
隨著紅亮爹長時間的胡思亂想,連他自己也沒有想到,渾身上下倏地便有了一股讓人難以置信的力量。那股力量非同尋常,一下子就把紅亮爹從臭哄哄的棚子裏拉起來牽引著,然後穿門而過——那一瞬間他明顯地感覺到胸膛像是跟什麼硬物撞擊了一下,但又沒有留下任何疼痛的感覺,鼻子聞到一股剛剛被鋸子鋸開的幹燥的木頭屑的味兒,讓他不由地打了個噴嚏。等一步步走出兩排牲口棚之間的那條夾道時,他才驀地回過頭朝身後看,幾天前每日輪班看守他的民兵早就撤了,除了其他棚子裏正在閉目養神或反嚼的騾子和馬之外,這裏隻有他一個人,他從它們中間穿過去的時候,沒有引起牲口的任何騷動,它們繼續閉著眼睛,空嚼著牙齒,模樣悠閑。個別的牲口似乎認出他來,突嚕突嚕地算是跟他打聲招呼,他也衝它們點頭,這些大塊頭的家夥跟他太熟了,過去的許多年裏,他經常跟它們一起出工幹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