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大忽然間意識到了什麼。這件事情虎大本來是能想到的,可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樁樁件件,林林總總,哪一樣都要從虎大的心上過一遍。光過一遍還遠遠不夠,稍微操心不到,亂子就捅出來了。像是方寸大亂,虎大已沒心思再理識這個戴眼鏡的家夥了。他轉身就朝隊部方向去了。
虎大一走,幹活的人就像沒了主心骨。他們扔下手裏的鞭子和犁把,匆匆忙忙跟在虎大後麵跑起來。也不是所有人都會跟著跑。大夥猛跑的時候,至少有一個人站在不遠處的一片樹林子裏紋絲未動。這個人腿腳很好,身上有的是力氣,可是現在他的胳膊腿腳還施展不開,身上的力氣也沒處使去。他要做的就是靜靜地等待時機成熟。
通常,這人處心積慮地在村裏轉來轉去東張西望的時候,別人都在蒙頭睡覺。我們村那種可怕的病症絲毫沒有影響到這個人,或者說,他似乎與生俱來就帶有某種免疫力。現在,看到別人都朝著一個相同的地方飛奔而去,他反倒顯得比較平靜了。平靜其實隻是一個人的外表,內心的平靜才是真正的平靜。此刻,這人的內心就一點兒也不平靜。非但不平靜,而且,這人的心兒打鼓一樣咚咚直響。就連這人身邊的那幾棵樹也跟著無風自動起來,偶爾落下幾片發黃的葉子,唰唰地掉在他身上。但他還是處亂不驚的樣子,也許惟獨他自己知道,機會終於要來了。
一連幹了幾夜農活,秀明的手腳變粗糙了,掌心和肩膀頭全都磨出了大血泡,背篼的繩子深深地勒進皮肉裏去了。秀明整天腰酸背痛,天黑以後爬也爬不起來。長時間沉浸在失去親人的哀傷中的秀明,對這些來自身體的創傷和疼痛都已經麻木了。姐夫的死讓她感到揪心,隻有她最清楚,可憐的紅亮即便還活著,他也永遠失去了最親的一個人。
有時候,秀明都快忘記了自己以前還教過娃娃們念書,那仿佛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又好像都是別人的事,跟自己沒有半點關係。她現在的身份隻是一個普普通通的農婦,並且是帶罪參加集體勞動的。
虎大已經找她談過幾次了,她始終沒有給對方任何答複。虎大的耐心是有限的。虎大最後一次來找秀明的時候,她依舊一言不發。可是第二天晚上,秀明自己卻下地來了。當時虎大見了,一愣,一皺眉頭,又一瞪眼睛,就給秀明安排了重體力活。其實虎大完全可以網開一麵,讓秀明幹一些力所能及的輕省活。可虎大偏不。男人對自己喜歡的女人發狠的時候,往往會變本加厲。虎大就讓秀明把堆在路上的土糞一背篼一背篼地遠到地裏。
第一晚背下來,秀明就動不了身了。虎大也在自己的辦公室裏守株待兔樣等著秀明能來向他求情,他知道秀明撐不了多久。可是,那晚虎大幾乎白白等了一宿,連個人影也沒見到。等到東方發白了,虎大的瞌睡也等來了,秀明還是沒有去找他。到了第二天傍晚,秀明又出現在空蕩蕩的麥地裏了,照舊一趟一趟背了糞往地裏送,好像她一生下來就是幹苦活的命。
虎大徹底泄氣了,也暗自服氣了。他做夢也沒有想到,我們羊角村看上去最弱不禁風的一個女人,卻比他見到的任何女人都要剛烈和頑強。服氣歸服氣,那都是虎大的心理活動,又不寫在臉上,旁人是不會知道的。大夥看到的隻是個表麵。有人看了覺得非常解氣,畢竟都是女人,憑什麼自己天生要去受苦受罪,而秀明卻要站在風吹不著雨淋不著的地方,隻動動嘴皮子就把一年的工分掙下了。也有人看了覺得難受,覺得秀明怪可憐的,畢竟都是有崽娃的人,畢竟自己的娃娃讓秀明老師教過兩天的。這些人多半都對虎大有意見。還有一個人看了心裏總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難得安生,她就是寡婦牛香。
作為女人,牛香一點兒也不喜歡秀明,特別是她很清楚虎大對秀明的那點壞心思。可是,虎大一旦對秀明采取報複行動的時候,牛香心裏就多多少少不安起來。牛香跟秀明差不多大,又都是從鄰近的一個村子先後嫁到我們羊角村的,過去念書的時候也在同一個學校裏。當然這還不是最重要的理由。最讓牛香感到不放心的是秀明的身體,她擔心秀明這樣下去撐不了多久。牛香知道虎大的脾氣。虎大希望所有的女人都要對他百依百順。秀明要是一直不肯低頭,那她這輩子就毀了——她永遠別想再回到學堂裏去教娃娃念書。
牛香一直擔心,虎大說不準哪天就要對秀明做出什麼蠢事來呢。牛香擔心的事情卻遲遲也沒有發生。而眼下發生的這件事,又足以讓寡婦牛香膽戰心驚。
這晚牛香也跟著大夥跑去看死人了。到了現場,大夥都湊上去,惟恐錯過了那些細枝末節,牛香又望而卻步了。有些事情事先是可以想到的。想到了及時說出去,就能避免悲劇發生。牛香也不是沒有提醒過虎大,就在虎大辦公室的那張鬆木床上,好幾次完事以後,她都求虎大高抬貴手放了紅亮爹的。可虎大沒有把她的話放在心上。其實,牛香心裏清楚,虎大就是想拿紅亮爹這張牌逼著秀明就範。
現在牛香心裏真是又後悔,又害怕。牛香後悔的是自己沒有繼續央求虎大把人放了,才惹出今天的災禍;害怕的是,虎大要是真的為這樁人命吃了官司,那她以後可怎麼辦呀?這些年牛香是鐵了心跟虎大好的,盡管虎大有時對她三心二意,可多數時候還是好的,一個寡婦人家被一群娃娃拖累著,身邊有虎大這樣一個硬邦邦的男人撐腰,終歸是件好事。再說,牛香知道自己是離不開虎大的,這是她的本性。
牛香正準備擠進人堆裏看看,卻聽見裏麵傳來的一陣女人的哭號聲,很淒慘的樣子,她一聽就知道是秀明。牛香忙止住腳步,又下意識地往後退縮。人群呼啦一閃,幾個民兵把屍體從圈棚裏抬出來,一股很濃的臭味撲鼻而來。牛香險些叫這種味道熏趴下了。她捂住鼻子鎮定了一下,見秀明果然緊跟在抬屍體的隊伍後麵。她沒看清秀明的臉,隻是聽到秀明哽哽咽咽的哭聲。
最後從裏麵走出來的,是虎大跟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虎大目光呆滯,腳步也有些蹣跚,像是快要睡著了似的,迷迷瞪瞪朝前走。牛香揪心地站在黑暗中,她很想走過去勸虎大兩句,讓他別著急上火,讓他想開些。可一看見那個戴眼鏡的男人和他那張發白僵硬的麵孔,她就打消了念頭。這種時候,牛香真想替虎大做點什麼事情,哪怕走過去讓他狠狠地扇自己一通嘴巴子,瀉瀉火也好。
牛香忽然想起了一個人。這個人剛才一直沒有出現。她不知道這人為什麼沒有來。大夥都來湊熱鬧了,都想看看爬在死人身上那層厚厚的白蛆,惟獨她想到的這個人整晚沒有露麵。心裏想著,不知不覺就經過了自家的門口,然後繼續朝前走,一直走到村子裏最破落的那院宅子跟前,才停住腳步。敲了幾下門,院裏沒有什麼動靜,院門虛掩著,屋內像是亮著燈,牛香徑自走進去,最先鑽進她鼻孔裏的是一股又濃又潮的香火味。
許多年來,牛香幾乎再也沒有隻身走進過我們村這個荒僻的院子。這裏就像一口幹涸多年的老井,而且曾經有人跳進去尋過短見,大夥在日常生活中總是會有意無意地遠遠繞開它,到別的有新鮮水源的地方去。在牛香的意識當中,這所老宅院一直都空著,沒有一點人氣,充滿了陳腐而又詭異的味道。
牛香還記得有一年,自己的大娃子從箱子裏偷出她的一隻玉手鐲,試圖去外麵換那種水晶玻璃珠子玩,卻不小心把手鐲給打碎了。那天她把大娃子狠狠揍了一頓,娃子就從家裏嚇得跑出去了,整晚不敢再回來。牛香後來就是在三炮家黑漆漆的老宅院裏找到他的。大娃子被牛香拽回家後,人就有些異樣了,像得了一種非常奇怪的病,身上長出蠶豆大小的紅斑,打針吃藥也不見好,白天人呆得像根木頭,隻知道坐在門檻上,一刻不停地用指甲撓自己的後背,後背的皮膚抓得稀爛了,在太陽底下發出令人難以忍受的惡臭。這種氣味幾乎把村裏的蒼蠅全都招惹過來了,它們在牛香家的院牆和家具上留下了密密麻麻的黑點兒;大娃子到了夜裏總是大喊大叫連哭帶鬧,攪得別人無法入睡,以至於左鄰右舍都咬牙切齒地罵牛香家養了一隻夜貓子。牛香後來隻好請來了神婆子,隆重地在家裏布下道場。一家人又燒香又叩頭又求神,弄得屋裏煙霧繚繞鬼氣陰森。神婆子在遮蔽嚴密的漆黑的小屋子裏又跳又唱,將剛剛殺死的公雞的熱血吞在嘴裏,再噴到大娃子身上,用那鮮血塗抹了他的腐爛的後背,又在後背上拔了六隻火罐子,最後還給他連著用燒酒灌下三副現場求得的神符灰。幾天後,中了魔障的大娃子漸漸好轉了,脊背上的紅斑也煙消雲散。那以後,牛香經常用神秘的巫婆般的語氣衝娃子們發出警告:記住!那裏有死冤魂,它們會附到不聽話的娃娃身上!
如今想到以往的舊事,牛香忽然就覺得不寒而栗了,仿佛又聞到了那股腥臭的血味撲鼻而來。她真的有些後悔了。她想趕緊拔腿準備離開這個不祥之地。可是,已經晚了。身後有人突然上來拍了她一下,像小鬼揪頭似的突兀,她嚇得差點趴在地上。沒等她轉過身,一隻胳膊早被死死鉗住了,然後拉起她就走進屋裏。換成村裏別的女人,恐怕早嚇得尿褲子了。
惟獨牛香不會。她隻是尖叫了一聲,待她稍微定住心神,看清抓住她手臂的人時,慌亂的心跳就跟著平緩了。她故作鎮定地說:“裝神弄鬼唬誰呀!”
對方嘿嘿一笑,說:
“放著好戲你不看,偏踅摸到我門上幹啥?”
牛香猛地抽出被抓得生疼的胳膊。
“好戲,哪有啥好戲?好戲不都躲在台後看!怕是你一個人在後麵偷著笑吧。”
牛香邊說,邊打量著這間亂七八糟的屋子。
“三炮你究竟圖個啥?你不跟糜子好好過日子,一個人跑回來窩在這個爛杆地方,這裏到底有啥讓你念想的?”
三炮說:“牛香嫂子你可是稀客,我做夢都想拿八抬轎子抬你來呢。”
牛香長長地喲了一聲:
“我可沒那好福氣。”
三炮說:“嫂子往後有用得著兄弟的話,你隻管張嘴,我三炮就是不吃不喝砸鍋賣鐵,也把嫂子你的事放在心上。”
牛香說:“我一個寡婦家,就不怕人戳你的脊梁骨,往你臉上啐唾沫星子?
三炮朝牛香身邊靠了靠,鼻孔一抽一抽的,然後把眼睛一閉,像是陶醉在某種誘人的氣息之中了。
很快三炮睜開眼,直勾勾地盯著牛香的臉。
三炮猛地一把將牛香身體箍住。嘴巴直戳戳地想朝牛香的臉上貼。
牛香完全沒有想到,三炮會來這一手。
牛香想掙紮,可三炮的力氣太大了,她根本不是對手。
三炮說:“我等這一天頭發都快等白了!”
牛香說:“你弄疼我了,看把你猴急的樣兒,心急吃不上熱豆腐,我又飛不走唼。”
三炮卻趁牛香說話的工夫,猛地親到了牛香的臉。
三炮嬉笑著說:“嫂子你一點沒變,還跟過去一樣……我就喜歡你這副騷模樣。”
牛香用手背使勁擦了擦被三炮親過的臉蛋。
牛香把杏眼一瞪,嗔怒道:
“你當真就不怕人家虎大麼!”
三炮聽了,稍微怔了一下,然後嘖著嘴嘿嘿笑了兩聲。
“爺們這半輩子把誰放在眼裏了?別說一個虎大,就是他十個八個,能把我咋樣呢……再說了,過去我沒怕過他,從今往後永遠沒有那個事情了!牛香,你把我今黑的話記住,皇上都要輪著做呢,他狗娘養的虎大該到日落西山的時候嘍!”
牛香好半天也沒有再說話。她心裏有點害怕,這種害怕不是因為三炮這個人,她不怕三炮,從來沒有怕過他。她害怕是因為三炮剛剛說出的那番話,還有三炮說話時異樣的表情和眼神。
三炮見牛香發呆,以為她動心了,就又湊過身來纏她。
三炮說:“好我的傻嫂子喲,你跟我本來就是天生的一雙麼,你是寡婦,我而今也是光棍一條,我們倆湊合在一起,哪個敢說閑話?爺們不敲掉他的狗牙,看誰還敢齜一齜!”
牛香本能地朝門口退去。
牛香又猛不丁問:
“虎大出事了,你當真就那麼高興麼?”
三炮已經扯住牛香衣襟的大手忽然鬆開了。三炮像是看不清眼前的這個女人似的,他用眼睛死死盯著牛香那張漂亮的臉蛋。牛香的臉上沒有一絲笑容,麵皮繃得緊緊的,一副豁出去的架勢。過了一會兒,三炮終於把目光從牛香的臉上挪開了。他轉過身,指著屋子最裏麵的一張落著厚厚灰塵的糧櫃對牛香說:
“我回到這裏後天天都要燒炷香,牛香你知道我為了啥?實話對你說吧,那香不是燒給我娘也不是燒給我爹的,我是燒給老天爺的,我這輩子非要跟狗娘養的虎大鬥一鬥,我要親眼看著他姓虎的徹底倒灶!今天你全看到了吧,啥叫個君子報仇,十年不晚!”說著,三炮恭恭敬敬地衝屋裏燒香的地方拜了幾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