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狀 十(2 / 3)

最後,公社下達了一個任何客觀理由都不可能更改或違背的指令。他們一致認定,反正公社的苟文書已經被傳染上了那種怪病,索性來個死馬當活馬醫,繼續派他到虎大那裏蹲點。主要負責收集日常情報,進行科學調查研究,力爭取得突破性進展,以盡早預防和控製疾病的擴散和蔓延,讓羊角村的廣大患者擺脫病魔糾纏,早日康複起來,最大限度地恢複生產和生活自救。依照苟文書的性格,他向來是唯命是從的。這次當然也不例外。

也算是因禍得福,虎大迎來了他一生當中最為得意的黃金時期。

虎大一下子就迷戀上了我們村目前的狀況。黑白顛倒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影響到人們正常的生活和勞作。恰恰相反,長期以來大夥對虎大心存的種種偏見和不滿,已悄然地化作烏有;而過去那些年裏,虎大對我們羊角村人所做的一切,都隻是一場虛幻的夢了。人們開始史無前例地辛勤勞動互敬互助團結一心麵對當前的困境——盡管還沒有一個人真正意識到,我們村確實正處在被無形的病魔完全掌控的嚴峻的情形之下,假如那個苟文書不被派來的話。

如果非要說,還有什麼遺憾的話,虎大當然會毫不猶豫地想到,鬼使神差跑回羊角村來的屠戶三炮。而這之前,虎大是明確反對三炮遷回來住的。那天在秀明婆婆的葬禮上,雖然三炮肯挺身而出鼎立相助,可虎大心裏還是感到了某種異樣的東西悄然滑過。虎大還不清楚三炮的葫蘆裏裝著什麼藥,但他知道三炮這隻黃鼠狼一準沒安好心眼兒,但在事情沒弄清眉目之前,他不想當麵捅破這層窗戶紙。虎大知道有些事情不說破,遠比說破了要好得多。自然,對於那天的幫忙解圍,虎大是不可能對三炮感恩戴德的。虎大采取的是不溫不火不明不白的態度,他想好了,等到時機一旦成熟,他會狠狠整治整治三炮,然後讓他乖乖地卷鋪蓋滾蛋:總有一天要讓三炮知道,這裏沒有人會歡迎他。

秀明是在給婆婆辦完喪事後的第二天去見虎大的。當時,秀明懷裏抱著一隻黑陶罐,罐子的口用牛皮紙密封著。黑色的罐子和斯斯文文的秀明,在虎大眼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在我們羊角村,秀明婆婆是第一個被裝進這種罐子裏的,當然也是最後的一個。

虎大見了秀明淚眼婆娑的樣子,心裏就很不是滋味,這種感覺也很奇妙,以前虎大對任何女人從來沒有動過這種惻隱之情。

秀明說:“這是我婆婆的骨灰,我想把它留著等廣種回來看看。”

虎大本來要說還是及早挖個坑埋了吧,可虎大看著秀明發紅的雙眼,半天話也沒說出口來,最後隻是意義很不明確地哦了一聲。

秀明就抱著黑陶罐轉身走出去。虎大目送著秀明遠去的背影,忽然覺得這個女人很不同尋常。

沒過幾天,閑話就接二連三地傳進虎大的耳朵裏,大夥私下裏議論著虎大跟秀明老師在那張鬆木床上睡覺的事情。虎大聽了,也不氣惱,更不與人爭執。用虎大自己的話說,老子這大半輩子睡過各式各樣的女人,聚齊了能拉好幾馬車哩,可就是不知道秀明老師的身子到底是個啥氣味。

盡管大夥在黑夜裏任勞任怨埋頭幹活,可糧食的收成一點也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產量幾乎降低到了曆史的最低點。這是意料中的結果。別說是上繳公糧,連勉強喝麵糊糊來填飽肚子,也是非常困難的。往年,虎大總是先把公糧預留下來,再考慮給大夥分配的事。好在如今大夥睡覺的時間遠遠要比清醒的時候多,這也是抵禦饑餓最直接最有效的辦法。

虎大在村裏轉悠了一圈,又挨家挨戶去查看了鍋裏的吃食。大夥見虎大進門都毫無怨言,隻是把碗盆敲得咣咣響,那些盆裏碗裏全都清湯寡水地飄著幾星發黑的菜葉,見不到一絲油花泛起。虎大一家家去看,看到最後,虎大實在看不下去了。當晚,虎大便做出一個膽大妄為的決定,今年的公糧一顆也不交了,他想把糧食全部分到大夥手上以度過難關。

民以食為天。這句老話在我們羊角村得到了充分的驗證。誰也沒有想到虎大會這麼幹,當糧食分到手上的時候,大夥一下子狂歡起來。雖然糧食並沒有多出幾鬥,可多跟少畢竟是不同的,一米扛千斤,多一把米就能救一條人命啊。況且,大夥都心知肚明,虎大要擔多大的風險啊。

虎大卻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我們羊角村分糧的那晚,虎大拍著胸脯對大夥說:“要糧沒有,要命老子就這一條!誰想要了就來拿去,願殺願刮!”

這天夜裏,一雙雙被無盡的睡眠折磨得疲倦無神的眼睛,都暫時擺脫了一切困擾而恢複了活力,大夥即興在隊部門前的場院裏,開起了篝火晚會。秫秸稈柴草樹枝在人們眼前嗶嗶啵啵燃燒,火光映亮了深黯色的天空,一張張臉麵被炙烤得通紅通紅的,前所未有的喜慶笑容爬上了幾天前還陰鬱黑沉的額頭。

有些人當即跑回家,把珍藏在地窖裏數年之久的高粱燒紛紛貢獻出來,男社員們輪流傳遞著酒瓶子,他們嘴對著瓶口,喝著火辣辣的燒酒。酒精在他們的肚子裏翻江倒海迅速燃燒起來。喝了酒的男人,個個都像精壯的牲口,嗷嗷叫著,在場子裏搖擺嬉笑。女社員們就像一桶桶汽油,立刻就被男社員滾燙的激情和火花點燃了,她們相互拉起手來,圍成很大的一個圓圈,男社員們被圍在當中。她們開始一支接著一支唱自己喜歡的歌子,唱萬物生活靠陽光,唱我們最愛紅寶書,還唱一些沒頭沒尾連她們自己也說不清楚的,卻又非常好聽的電影插曲。女人的歌聲像甘甜的溪流一樣緩緩流淌,很快就滲透到我們村子的每一個角落,喝過酒的男人性情變得更加剛烈起來,在女人的歌唱和笑聲的撩撥下,他們摩拳擦掌仿佛回到青年時代,一個個就地拉開架勢摔跤競技,惹得女人們又是一聲聲的喝彩和不斷唏噓。最快活的還數那些崽娃,他們馬駒子樣在場院上瘋跑,在那些高高低低的柴草垛上竄上跳下,嘴裏吱吱喊叫著,還模仿電影裏的正反麵人物,無休止地遊戲下去。被火光照亮的場院,霎時變成了歡樂的海洋,大人娃娃的笑臉在火海中紅彤彤地搖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