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狀 九(3 / 3)

一旦亡人被安放在外麵,虎大就能夠按照他過去參加過的追悼會的樣子,給秀明婆婆舉行集體致哀儀式。就在大夥兒跟在虎大身後排成一長溜兒,準備繞著屍體轉圈的時候,飄蕩在上空的悲愴的哀樂聲卻戛然停止了,剩下一片惱人的嘈雜聲,間或還有一群碎娃娃在大人們的腿胯間竄來竄去,無比快活。事實上,娃娃在玩一種叫做“鬼捉人”的遊戲,他們規定被鬼抓到的人就是下一個當鬼的人,遊戲中最後一個被抓住的人,將成為萬劫不複的惡鬼。而最後被抓住的那個人,若是及時地衝對方大喊一聲,你是鬼,那他本人就獲救了,遊戲可以周而複始。

虎大也跟眾人一樣側著一隻耳朵等待著,可是無故中斷了的哀樂很長時間也沒有再度響起來,他聽到的卻是娃娃們嘴裏的一次次叫喊,你是鬼!你是鬼……這讓虎大覺得大煞風景,甚至有點惱羞成怒。

虎大臉一沉,罵一聲他娘的腳,就急忙差一個尕娃子跑到隊部去看。時辰不大,被差去的人氣籲籲跑回來,告訴虎大我們村放廣播的小老頭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哈喇子淌了一攤,連推帶搡喊了好一會兒,才迷迷糊糊醒過來。

正說著,音樂聲又在我們村子上空飄蕩起來,唱片年代太久了,機器也是上麵淘汰下來的破爛貨,聽著就跟老牛拉破車樣吱吱扭扭的刺耳。虎大一聽,緊繃著的麵皮稍稍鬆寬了些,但覺得味道跟先前似乎不太一樣。再豎起耳朵循著聲音細聽,果然不是哀樂,是什麼呢?一時他卻又說不好,隻是覺得耳熟得很。

旁邊站著的那個尕娃子突然哈哈地笑起來,臉蛋子憋得通紅,腰背都彎下去了,好長時間才說出一句話來。虎大這時也隱隱聽出了那句著名的“鷹禿那熊奶兒”來,尕娃子又說:“那個糟老頭八成是睡糊塗球了,放的不是哀樂,是《國際歌》。”

虎大聽了簡直怒不可遏,狠不得自己插上一雙會飛的翅膀,把放廣播的小老頭生吃活剝咂幹了骨髓才好。

大夥開始議論紛紛,開始竊竊私語,完全把虎大的那幾條紀律拋在九霄雲外去了。虎大再也無法容忍。這種場合虎大需要別人無條件地服從,對他畢恭畢敬。

又恰好趕上放供養(即為給亡人順利轉世消災除難,在下葬前所做的一項重要的施舍活動)的重要時刻,一個老婆子不明就裏地從屋裏端出一盆雜糧餅饃之類的食物,突然朝人群最密集的地方潑撒開去。霎時,人頭炒豆子樣攢動,個個不顧一切地衝向食物著落的位置,又多半是女人家和娃娃們,他們拚了命去爭搶,都相信吃到供養會交好運身體健康子孫平安。

那些在場的年輕的小媳婦們則堅信,吃上這種供養會讓她們早得貴子,她們過門以後肚皮都還空癟癟的,平時走路都抬不起頭,被大夥暗地裏稱作不會下蛋的雞。此刻,她們個個眼睛放光,手腳麻利,衝鋒陷陣,不顧死活,明爭暗奪。隻要能得到一口饃一顆棗或一把穀米,就算是讓她們下十八層地獄,也都甘心情願,絕不反悔。有個一開春剛從外莊嫁到我們村的小媳婦眼明手快,她剛剛冒著被百十雙腳踩扁踏平的危險,好不容易拿到一隻白麵饃,正得意得哇哇亂叫忘乎所以,卻不曾想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冷不丁讓身後早就埋伏著的一個肥婆姨一把搶了過去,她急得欲哭無淚,想撲過去再叼回來。可對方的男人早身先士卒地橫過身來,把她擋住了,與此同時,這急紅了眼的男人伸出手來就朝她的胸口子上亂摸起來,嘴裏還嚷嚷著:

“我那蛋蛋喲,把你身上這兩團軟晃晃的肉饃饃也給老哥嚐上口吧!”

這個女人簡直要發瘋了,到了嘴的鴨子飛了不說,還讓這無賴潑皮男人捏了自己的豆腐,她在人群裏跳著蹦子叫:

“天殺的,挨球的,這輩子就是生了女娃也長不上×眼,生了男娃也短根雞巴!”

這詛咒太陰毒了,對方的男人還指望自己的胖女人吃了供養生娃下崽傳宗接代呢,她這樣一咒,人家就黑了臉要跟她拚命,轉眼就把這女人摁倒在地,撕她的頭發扯她的衣裳,往她臉上扇耳刮子吐口水。這樣一來,大夥又都跟著起哄,水從自家門前流,不澆不灌都是錯!男人們就乘機沾到了難以想象的便宜,把地上的小媳婦臉蛋奶頭屁股摸了又摸,捏了又捏。我們村有個最無恥的老光棍漢,活了大半輩子也沒娶上媳婦,他假裝上前拉架勸仗,卻把那鼻孔噴血的小媳婦子抱在自己懷裏,口口聲聲要保護她,暗地裏卻拿他硬撅撅木樁子一樣的東西胡亂在女人的尻子後麵蹭了蹭,磨了磨,蹭得他嗷嗷叫,磨得他嘿嘿笑,很快就把她的褲子蹭濕了一大酡。別的男人看到這情形,又都氣憤不過,紛紛上來解救幫腔,而解救該婦女的過程中又如法炮製了一遍又一遍,好像她是羊角村的公共財產,現在要按需分配了,人人都有一份的,誰若無動於衷,那就吃了天大的虧,死了都要遭天譴雷轟的!最後,弄得那小媳婦褲子跟狗舔了似的,濕唧唧,粘巴巴的。被糊髒衣褲的女人的又羞又臊,喊著叫著要去跳井。

“我真是沒臉活人了唼,你們讓我去死吧!”

於是,男人笑,女人哭,娃娃們依舊瘋鬧,場麵和秩序變得異常混亂。一開始,虎大還想以他個人的權利和威嚴加以製止。但很快,連虎大也無能為力了。他像一個由於腿腳抽筋而將要溺水的人。虎大多少有些亂了方寸,大呼小叫試圖上前攔阻。可是,根本沒有一個人願意再聽他的命令。在食物的誘惑和迷信崇拜麵前,在男人的欲望和女人的身體麵前,虎大也要甘拜下風了。世上沒有一個政權能夠真正製止這突如其來的群眾狂歡。

沒等虎大做出任何一種有效的反應,或者,想好一個應急的法子,頭頂卻突然傳來炸雷似的一聲吼叫。隨即,女人娃娃都顧不得再去搶奪地上的食物,男人也不敢為了騷情那可憐的小媳婦鋌而走險,那情形就跟羊群裏猛地闖入一匹餓狼樣呼啦朝兩旁閃開去,個個惟恐傷及了性命。

虎大順著聲音望去,騷動的人堆裏果然兀自立起了一截黑塔。虎大發現黑塔不是旁人,竟是屠戶三炮,黑煞星一般從天而降。這是三炮遷回我們羊角村以來,首次在大夥麵前公開亮相。但是,虎大一點兒也沒有料到,屠戶三炮會以這樣一種方式出現在大夥麵前。虎大回想起那晚見到三炮時的情形,心情就不免有一點潦草和慌張。虎大看見三炮竟然披麻戴孝,手裏捏著纏了粗麻的哭喪棒,像傳說裏的黑白無常一樣,在人群裏橫著揮舞豎著衝撞。

而奇跡也緊跟著發生了,原本混亂的場麵立刻恢複了平靜,秩序也變得井然了。人們不再貪圖那些落在地上的供養了,就像三炮手裏不停揮舞著的東西不是哭喪棒,而是一對明晃晃的屠刀。刀劍無情。眾人紛紛有所收斂地挺胸抬頭,目視前方。並且全都是,自覺自願地在虎大身後分成兩列站立,像是專門等虎大的一聲號令了。那些剛才從小媳婦身上獲得了快樂的男人,此刻雖然意猶未盡,可他們一個個都貪生怕死懼刀畏劍,誰也不想為了一時間的快活而丟了小命。有句話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大丈夫能屈也能伸,忍一時風平浪靜嘛,那就忍著點吧!

虎大一直不知所措地瞪著三炮,眼前所發生的突變簡直像一次絕好的表演。最後,旁邊有人悄悄過來推搡了一把,虎大恍然回過神來。這才鄭重其事地宣布秀明婆婆的火葬儀式正式開始,全體默哀,跟遺體告別。虎大的心裏怏怏的,很不是滋味。

再去上麵彙報情況時,虎大卻紅光滿麵神采熠熠。

虎大終於逮住一次千載難逢的發言機會。語言是人的天賦,可話不能胡亂說,特別是在大庭廣眾、在幹部領導麵前,那得有的放矢見縫插針,得抓住機遇,才能事半功倍。當然,機會也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白麵饃,機會是虎大自己一手創造的,就像創造和改寫了我們羊角村的一段曆史一樣,虎大理所當然要理直氣壯眉飛色舞誇誇其談一番。

虎大極其詳盡,甚至是不厭其煩地彙報了自己在處理秀明婆婆葬禮這件事上,所有的英明決策和正確領導。上麵始終在聚精會神地聽,之後洋洋灑灑地鼓掌,又把虎大口頭表揚了一通,主要誇他思想意識快,工作抓得很有起色。更重要的是,上麵普遍認為,虎大已經懂得了活學活用馬列主義,所以才能順應時代潮流,開創性地開展工作,並在實踐當中大膽地易風易俗不拘一格。領導們還口頭承諾,要把虎大和我們村的光榮事跡內參到上麵的上麵去。也許是中央吧?虎大沒敢去問,更不敢多想,隻是讓那束燦爛的心花一味地怒放在別人看不著的地方。

會後很長時間,虎大都沉浸在無比愜意的快活裏麵。這種感覺太好了,簡直比他跟一個風騷的女人睡過三天三夜還要好。

終於揚了眉,吐了氣,虎大胸前還別了一朵小紅花,樂顛顛地回到我們羊角村。

一路上,虎大像剛剛評上的“三好學生”那樣,不停地端詳這朵綢子做的小紅花。虎大真是越看越愛看,越看越像鮮活的花。這朵紅花是公社一名婦女幹部親手給虎大別上去的,人家悉心地為他別花的時候,虎大還乘機蹭了一下女幹部的手。那雙手可真叫滑嫩,無骨雞似的綿軟,惹得虎大心猿意馬。虎大當時就想,要是能把這女幹部也一並發給她帶回村裏享用一下,那就太好了。

現在,他倒背著雙手,腆著胸膛,從我們村東一直走到我們村西,再從我們村西返回到我們村東,有些樂不可支,有些沾沾自喜和神魂顛倒。但是,走來走去,走到最終的結果,卻令虎大突然失望起來。

放在往常,我們村會有很多很多人從家裏跑出來,會恭恭敬敬站在門口等著虎大經過,會有很多雙眼睛向他行萬分崇敬的注目禮,會跟他沒完沒了地寒暄問長問短,會有很多豔羨和崇拜的目光從不同地方投射到虎大身上的,還會有很多女人衝他胡亂騷情,搔首弄姿。虎大也會因此而感到無比愜意和舒坦。

可如今我們村的情形卻是,從東到村從南到北,街頭巷末都空蕩蕩的,家家戶戶都四門緊閉著,連個人影兒也沒有,甚至連條狗也找不到。到處是一派冷寂和蕭條。眼看就是吃晌飯的時間,那些屋頂上的煙囪也都呆頭呆腦沉默寡言,一絲生氣也沒有的。虎大幾乎有這樣一種不祥的印象,羊角村的人畜全部死光了。

虎大走著走著,本來很高亢的精神狀態,他卻突然間覺得眼睛酸澀,手腳發麻,四肢冰冷了。他竟莫名奇妙地打起哈欠來。虎大覺得自己像是中了什麼邪氣,腿腳變得癱軟起來了,沒有一絲力氣可供支撐下去,就連這最後的幾步路都走不完,便要跌倒在路中間了。瞌睡這東西怎麼會來得如此迅猛,而又不可抗拒呢?這在過去幾十年光景裏,是從來沒有過的事啊!

虎大強打起精神,迫不及待地朝自己家飛趕。他的一雙眼皮已經沉重地耷拉下來遮蔽了視線。虎大瞎子一樣摸索著一路倉皇而去,他剛跌跌撞撞推開家門,就一頭栽倒在地了。然後,虎大什麼也不記得了。他死狗樣躺在自家的門洞裏,腦袋枕著一攤凝固已久的綠雞屎上,呼呼地打起鼾來。鼾聲震得地皮發顫,連旁邊的門扇也跟著吱啦啦響動起來。

虎大睡得跟死人一樣,四腳朝天,毫無知覺,簡直比死人還死。

虎大蘇醒過來的時候,天色早已黑盡了。

虎大懵懵懂懂地從地上爬起來,像迷路的碎崽娃,他完全不記得自己怎麼會睡在門洞裏的。又像喝醉酒的人那樣,先前不省人事,醒來以後卻感到眼前的一切都是那麼的陌生,又不同尋常。尤其是,對自己突兀的行為感到疑惑不解,甚至感到無比害怕。

虎大摸了摸胸膛,那裏的衣服濕唧唧的發黏,下頜跟脖子也濕漉漉的。看樣子是自己睡著的時候流淌下來的清口水。

虎大狐疑地摸索進屋,一眼瞅見女人和一堆女娃娃都橫七豎八地疊摞在炕上,睡得正香。

虎大回頭想看看桌子上的那隻孔雀藍色的馬蹄表,可表不知什麼時候停了,紅色的秒針一動不動了,黑色的時針和分針則雙胞胎兄弟樣重合在一起,看上去表裏就跟少了樣什麼東西似的。這一屋子人全都成了被時間遺棄的孤兒。女人跟娃娃們的睡相更讓虎大感到十分奇怪,從她們彼此相互摟壓糾纏的身體來看,她們都跟八輩子也沒有睡過覺似的,貪婪而又昏迷,從此一睡不起,永遠不想再醒來了。

虎大就勉強趴到炕上,想把她們娘兒幾個弄起來。

虎大剛剛把老婆抱起來,讓她靠牆坐著,又用手指硬把她的眼皮子掰開,呼喚她趕快醒醒。可沒等他轉過身去,就聽見老婆靠著牆開始說話了:“雞還沒喂呢,豬也沒喂呢……你見天就知道在外麵招惹那些母狗!從來不管我們娘幾個的死活……”虎大不由驚出一身冷汗——他不是被女人的話給怔住了,而是女人在夢裏大膽地發著以前近二十年來從來沒有發過的牢騷。“天要下雨娘要嫁,誰也拿這世道沒辦法喲!”虎大又聽見女人說了一串亂七八糟的胡話,才又倒頭睡著了。

虎大氣急敗壞,過去揪女人的耳朵,扯她的頭發,用腳尖踢她的屁股,但這些都無濟於事。瞌睡讓這個矮胖的女人變得像泥巴一樣癱軟,變得跟死豬一樣慵懶和沉重。她的牙齒磨得嘎吱嘎吱響,這會兒就算把明晃晃的殺豬刀架在她脖頸上,虎大也休想弄醒她。

“他娘的,這幫娘們睡得跟死了一樣!”

虎大氣得連跺腳帶罵。

“死豬!全都是些死母豬!”

最後,虎大覺得自己身上的力氣快耗盡了。如果再這樣沒完沒了地做無用工,也許自己又要犯困昏睡過去了。他已經開始無力地張開嘴打起哈欠來。毫無效果地折騰了半天,他似乎終於明白了:此時她們的身體仿佛在另一個世界裏,那裏隻有無止境的黑夜和睡眠,即使他眼前正是大白天。

有生以來,虎大還是第一次感到了什麼叫做無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