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狀 九(2 / 3)

虎大是想爬起來,到外麵去,到我們村裏隨便轉一轉。虎大原本是喜歡在夜深人靜時分出去走一走的。

其實,虎大更癡迷被夜色籠罩著的村子。這時候我們的村子顯得既陌生又怪誕,樹不像樹,房不像房,亂糟糟的樹頭鬼影樣在風中嗚咽搖擺,房子黑幢幢地趴在地上不聲不響,仿佛一隻隻上了黑油漆的棺材。虎大一路走下去,心裏有種起伏跌宕的東西在激蕩,在不停咆哮,一股巨大的貓抓心扉般的力量,和讓人難以遏止的魔力,始終把虎大往前方推進。

在漆黑一團的街巷裏,虎大的兩隻眼睛就跟公狼似的閃閃發亮,放射出勾魂懾魄的綠光。

這段時間,虎大的神經繃得太緊了。每次到公社去開會回來,虎大都覺得自己像是被上麵擰緊了發條的鬧鍾,爭分奪秒,馬不停蹄。虎大要做的事情很多,而且,虎大每做一樣事情,都要跟上麵的步調保持一致。但是,很多時候又會事與願違,同樣一件事情,沒等虎大弄出什麼大的響動來,人家外麵早就捷報頻傳了,等虎大自以為是地跑去彙報時,已經比人家晚了十萬八千裏。

所以,虎大整日悶悶不樂。虎大急需尋找另外一個驚世駭俗的突破口:他急需往天上放一顆爆炸性的衛星,然後咣當一下子,就能把這片土地砸出一個大深坑(這種不合情理的荒唐願望,直到虎大離開羊角村後才得以實現),他要把青羊灣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雞雞狗狗花花草草全給震住。這是虎大向往已久的事情。也不單單是虎大一個人的想法,更是上麵的殷切希望。

不知不覺中,虎大已經背著雙手走過了紅亮家,走過了秀明家,又走過了以前讓他走得沒心思再走的某個最愛跟他騷情的女人家。最後,就連路過寡婦牛香家的院門時,虎大也沒有停止腳步的意思,依舊老狗樣東搖西晃往前走。

虎大在村裏轉悠了一大圈,當他經過村西那片荒棄已久的老院子時,卻鬼使神差地站住了。

不是虎大自己要停住腳步,而是這片被撂荒十來年的老宅院竟然閃著鬼火樣亮光。虎大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他對村子的每條道每院房每片瓦每根草都再熟悉不過了。

虎大想也不想,抬腿走進去。

三炮看見虎大時,一點兒也不緊張,更不覺得奇怪。

恰恰相反,三炮顯得很冷靜,仿佛他這十來年裏一直沒挪過窩似的,四平八穩。

虎大看見三炮正趴在灶洞前,手不停地往火塘裏添柴火。火燒得正旺。火苗把三炮的臉舔得通紅,像一隻紅燒過的豬頭。三炮的影子貼在身後的牆上,半天也不動一下。

虎大看不清三炮的臉。但是,虎大非常清楚三炮那副令他不自在的模樣。

虎大說:“你狗日的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膽……到底還是跑回來了。”

事實上,虎大是想說哪一個給你的特權叫你回來的。可話一出嘴就變了味,連虎大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說成這樣,怎麼會言不由衷的。

三炮不緊不慢地把柴火塞進火塘裏。蜂擁的火星子隨之蝴蝶樣飛旋起來,撲向三炮的臉。灶上的一隻鐵鍋正汩汩叫著,破舊陰潮的屋子漸漸有了些生氣。

三炮說:“老哥呀,我白天就登過你的門檻,想拜拜你這尊神,可老人家你在歇緩呢,我尋思著黑了再去不遲,你倒先上我的門來哩。”

虎大輕哼了一聲,繼而陰陽怪氣地說:

“回來好啊,想回來就回來吧,我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的。”

三炮添完了最後一把柴火,慢騰騰地從地上站起來。

三炮抖抖索索地將一隻手伸進自己的上衣兜裏,很快摸出一樣東西來,然後慢慢地展開來給虎大看。虎大識字不多,可他一眼就瞅見了那隻大紅戳子了。就像一隻紅太陽放著萬丈金光,刺得虎大眼睛一眯。見戳如見官,官大一級壓死人。虎大明白這個理。

虎大稍微愣了一下,他正要伸手去接那張紙時,三炮卻巧妙地躲開了。

三炮又鄭重其事地給虎大指了指那頁皺巴巴的紙上,和那枚朱紅色的圓圈。

三炮說:“虎大隊長,往後我三炮又是你老人家手裏的人了,三炮生是羊角村的人,死了還是羊角村的鬼。”

虎大心裏本來想說老子這裏又不是車馬店,你想走就走想來就來。可他再次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串哈欠,他真的還想說點什麼,嘴角卻空洞地抽了抽,最終悶著頭走了出去。

虎大覺得眼前的情景有些恍惚,有種天旋地轉般的暈絢猛地撅住了他,眼皮子突然就重得抬不起來了。虎大暗想還是回去抓緊時間睡個回籠覺再說吧。

虎大還依稀聽見三炮在嘿嘿發笑。那笑聲非常突兀,跟一隻老鴰在身後呱呱叫嚷一樣難聽。

往外走的時候,虎大心裏一直在罵:

“賊娘養的屠戶,連你也敢來將老子的軍!非叫你在老子這一畝三分地上憋瘸了驢腿不可!”

後半夜裏,秀明婆婆的嗓子眼突然被一口黏痰堵住,老母雞似的吐嚕嚕地響著,怎麼也喘不上氣來。老人連最後一句話也沒給秀明留下,就撒手歿了。

這些日子秀明著實受了些驚嚇。一波未平,一波再起。婆婆已經在家裏躺了幾日,不吃不喝,還不停地咳嗽發燒說夢話。秀明出去給婆婆抓了兩副湯藥,婆婆隻勉強喝下一副,說嘴裏苦得很,就死活也不肯再吃了。

有幾次,秀明想幹脆豁出去算了,她想去找虎大評評理,想把婆婆念念不忘的紅鬆木要回來。可已經晚了,匠人沒幾下就把那根木頭鋸開了——原本用來給婆婆做壽材的木頭,如今卻變成了虎大的一張新床。秀明咬咬牙,接受了這一既成的事實。

但是,婆婆的病情卻沒有好轉。婆婆一死,秀明難過得要命。廣種又不在身邊,一雙老人先後都撇下她走掉了,廣種又不可能回來,隻有她一個人來默默承擔了。婆婆走得太突然了,秀明後悔得捶胸頓足,知道這樣她會早早地找來匠人把老人的房子打好,那樣起碼能讓老人安心地走掉。

世上沒有賣後悔藥的地方。人已經甩手走了,就得趕緊準備後事。好在秀明現在不用去學校教書,時間很充裕。但是,抬埋人不是她一個女人就能幹得了的活,得需要眾鄉鄰們的大力幫助。如果紅亮爹在事情會好一些,他可以幫襯著跑前跑後,可紅亮爹還被隊上關押著,沒有虎大的命令,紅亮爹是不可能被放回來的。

令秀明萬萬沒有想到的是,以前跟廣種家走得還算近的幾戶鄰居,都推推辭辭的,這個說家裏太忙走不開,那個說娃娃病了脫不開身,再不索性不給秀明開門,聽見秀明在外麵叫門,他們就是憋在家裏不肯吱聲。而且,秀明還發現,整個羊角村的氣氛有些異樣,到處都死氣沉沉的,即便肯出來跟她答話的人也都是一副睡眼朦朧的樣子,一個個哈欠連天,眼神呆滯,仿佛沉浸在睡夢當中。人人都刻意躲避著秀明。

秀明也沒有過多去想。實際上,連秀明自己也是這樣,她想這大概跟自己的情緒有關,畢竟自己現在成了眾矢之的,畢竟家裏又剛剛完了老人,陰鬱的心情可想而知,所以她才對身邊一切產生這樣一種奇特的感受。

天氣一天比一天燥熱,亡人是不能在家裏停放很長時間的。

秀明知道得趕緊找人料理和抬埋。秀明在村子裏轉了半個晚上,挨家挨戶去敲門磕頭行孝子的禮,這樣也隻找來三兩個老輩子人。他們倒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隻是都太老了——腿腳胳膊都沒有什麼氣力,幹起活來哼哼唧唧腰來腿不來的。可他們一看秀明戴著孝,跪在門口哭得可憐,心腸一軟,二話不說就跟了來。他們幫著秀明給老人擦身體,穿壽衣,抹合眼睛,焚香燒紙,然後用麻繩牢牢地捆綁住亡人的腿腳,生怕老人會突然站起來跑了似的。

壽衣倒是現成的——這還是去年臘月跟公公爹一起備下的,隻是棺材一時沒有著落。幾個老輩子人在停放亡人的屋子裏轉來轉去,唉聲歎氣,不停地咒罵虎大,他們罵虎大是天殺的挨刀子的,罵虎大下輩子轉豬轉狗斷子絕孫不得好死。可是,大夥又都清楚,即便罵上三天三夜,依舊於事無補。亡人平躺在拆卸下來的一扇門板上,臉上蓋著發黃的燒紙,好像還沒有死,好像隻是睡著了一動不動的,惟獨肚子那裏似乎微微地往起鼓著。大夥就急得團團轉,無頭的蒼蠅似的東衝西撞。

不管怎麼說,老輩子人還是主張秀明請幾個陰陽法師來念一念,給老人好好超度超度。他們說人在陽世一場不易啊,到了陰間也要圖個太平順暢,一路平安。

道理秀明懂,可她很為難。念及老人在世時對她的種種好,做這些秀明義不容辭。可秀明感到害怕。不是秀明不孝。秀明知道眼下的境況有多艱難。

秀明實在沒有別的辦法了,隻好硬著頭皮去了隊部。

虎大本來睡得糊裏糊塗的,見到秀明他頓時眼睛一亮,掙紮著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

秀明穿了一身孝,素白素白的麻布孝。虎大就不由地想起來一句老話,要想俏,一身孝。看來這話不假,用在秀明的身上再貼切不過了。

按理說,家裏完了老人秀明見了虎大是要跪著說話的,這是老祖宗傳下來的規矩。可秀明沒有給虎大下跪。秀明就直直地站在虎大眼前,眼角掛著淚珠,神情莊重得很。

秀明說:“我婆婆昨夜完了。”

秀明說:“我要給老人打個漂漂亮亮的房子住上。”

秀明說:“能不能讓我請兩個師傅來家裏給老人念一念,她來世上一趟一天福也沒享上。”

一口氣說完這些,秀明就沒話說了。

女人不說話的時候,眼淚就會無聲地流下來了替女人說。眼淚把女人滿肚子的委屈都傾訴了出來。秀明沒有去擦臉上的那些淚水,任憑它們滴滴答答落下來,在地上變成一個個黑點。

虎大稍稍愣了一會兒。目光蟲子樣不停地在秀明臉上滑動。

半天虎大才如夢方醒般哦了一長聲。

接著,虎大裝腔作勢地在他的桌子後麵坐下來。

虎大慢吞吞地說:“這個問題嘛……很嚴肅。”想了想又說。“秀明老師你是念過書的人,我不用多說你都明白,打房子已經過時了,都是舊社會的東西,舊東西我們就要堅決把它撇開,陰陽和尚也一樣,都是牛鬼蛇神,都是我們社會主義要反對的東西。”

說到這虎大忽地從桌子後麵站起來,他幾步走到秀明身後,眼睛放著光,像是尋找到了一個新的興奮點。又似乎是非要關愛一下對方似的,伸出一隻手輕輕搭在秀明的後背上,手指卻又不停地在那裏遊移撫摩著。

虎大說:“別難過別難過,是人都有一死嘛!我建議咱們這回來個舊事新辦,經就不念了,房子嘛也不打了,不如一把大火煉了幹淨!”

秀明被怔住了。

虎大的情緒卻異常激昂,說得嘴角直濺唾沫星子。

秀明聽見虎大大包大攬地跟她說:

“放心吧秀明,我會親自出麵給你辦好的,到時候我還要讓村裏的喇叭美美地放上一天哀樂!老人家來世上走一趟多不容易呀,尿一把屎一把把娃娃們拉扯大了,臨走的時候我們當晚輩的咋也得讓她風風光光的嘛!”

秀明像是沒聽懂,腦子裏一片空白。

虎大的手一直搭在她的後背上,正輕佻地彈動著。

暑氣源源不斷地從田間地頭翻滾過來,我們羊角村一天到晚都飄蕩著灼熱而又古怪的亡人氣息。因為虎大親自出麵,秀明婆婆的葬禮就顯得格外隆重。

那天一早,也就剛剛六點鍾,虎大就把隊部的那口鐵鍾敲得山響。即便這樣,聚集到場院門前的人數還是相當有限。大夥兒跟聾了似的呆在家裏,遲遲不肯出屋,對虎大敲響的巨大的鍾聲充耳不聞。

虎大惱火至極,最後他換來一把鐵錘子使勁去敲打,結果硬是把那口鍾敲下來巴掌大的一塊,鍾的聲音就不再是凝聚集中的,而是破鑼似的發散無力了。

大夥兒稀稀拉拉地站在虎大眼前,漫不經心地揉眼屎扣鼻孔掏耳朵,像一片剛被野牲口糟蹋過的高粱地,高矮不齊,東歪西斜,搖頭晃腦,沒精打采。虎大叫兩個民兵給在場的男女老少每人發了一朵很小很小的白紙花(這些小白花都是用虎大老婆珍貴的衛生紙折成的),要求他們必須戴在胸前。

然後,虎大命令管廣播的小老頭開始連續播放哀樂。哀樂頃刻間就在村子上空奏響了,讓人聽了總有種世界末日到來的絕望。虎大像他過去訓練民兵那樣,高聲亮嗓地喊了稍息立正,又喊了向前——看。大夥才把迷茫渾濁的目光從很遠的地方收回來。

虎大當眾黑起臉來宣布了幾條紀律:

“不準大聲說話,不準交頭接耳;要嚴肅緊張,不許嬉皮笑臉,不許胡亂放屁;還有一條就是,誰也不能哭爹喊娘故意擾亂會場秩序!”

宣布完畢,虎大又強調了最後一條,這也是極為關鍵的。

虎大高聲說:“這回我們要堅決杜絕給亡人磕頭燒香搞封建迷信那一套,亡人不換新衣裳,嘴裏不塞口含錢,腿腳不捆冥紙,手裏不拿鞭頭,頭上不擺倒頭飯,不開光也不戴孝,不摔喪盆子,也不扔買路錢,大夥一律默哀,給亡人行注目禮。”

安排好了一切,虎大才雄赳赳氣昂昂地在前麵帶隊。大夥垂頭喪氣地跟在虎大後麵,不停地打著哈欠張著嘴,像是被亡魂牽著蔫巴巴朝秀明家的方向去。

秀明替廣種行全部的孝子禮。秀明一直跪在婆婆靈前抹眼淚燒紙,給前來悼念的鄉鄰們磕頭。虎大領人進來的時候,秀明依舊跪著沒有起來。

虎大本來想發作,但看到幾個老輩子人正虎視眈眈地盯著他橫眉冷眼的,虎大才勉強忍著了。虎大知道這種時候不能因小失大。以前虎大在公社參加過一半次幹部的追悼會,所以,虎大一直對自己這次突發的奇思妙想感到無比興奮。

虎大黑著臉在靈堂裏轉了一圈,他立刻發覺裏麵地方小,太憋屈了,根本轉不開彎,施展不開他原定的計劃。虎大就斬釘截鐵地指揮四個民兵把亡人連同門板一起抬出來,並且擺放在院子當間。虎大指揮人做事的時候給大夥的感覺是,他不光是隊長,更是這個淒慘家庭裏最最重要和至高無上的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