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狀 九
早在風頭剛一逼近,屠戶三炮就堅定而果決地行動起來了。
三炮整天走村過莊,親眼目睹了很多人都被拉去遊街挨鬥的情形,自己的警惕性一下子就提高了,他發現凡是肯低頭認罪的人很快就獲得了群眾的赦免,頂多也就是被拉出去,頭上戴頂高帽子脖子掛串臭鞋底兒當眾遊街。當三炮所在的村上將懲治對象鎖定在三炮和糜子頭上的時候,三炮便一反常態了。
三炮當著眾人的麵勇敢地揮舉起了他肥碩而油膩的大拳頭,放聲高呼:
“我可是窮苦人出身,我祖上當年是抗過兩天日的,我爹娘也都餓死了,我弟弟也叫狼叼跑了,我是個可憐的孤兒,無依無靠,我實在活不下去了,才跟著老屠戶學了手藝……我辛辛苦苦殺豬宰羊掏抓下水,那也算是為群眾服務呀。”
當眾表完態以後,屠戶三炮就掉頭跑回家去,沒多大工夫,大夥兒就看見三炮把自己的女人糜子,從家裏一扯一扯地拖到場院裏來了。
三炮死死薅著糜子散亂的頭發。糜子臉朝上,嘴裏無助地乞求號啕著,胸脯也向上一挺一挺的,猶如大水退卻以後河岸上奄奄一息的魚,兩隻腳光裸著,發著迷惑的白光,沒來得及穿鞋,雪白的腳片子在地上一蹬一蹬的,跟得了很嚴重的痙攣症似的。
盡管大夥兒氣焰烈火樣燃燒著,也不是不知道三炮向來是心腸比石頭還硬,但他們還是被屠戶三炮堅決的叛逆行動怔住了。三炮把自己的女人拖到場院中央,然後毫不客氣地扇了女人一通嘴巴子,扇了還不夠,又撲過去狠命地踢上兩腳,直到鮮血從女人的嘴角和鼻孔汪汪洋洋地湧出來,眼窩青黑青黑的,三炮才不依不饒停住了手。
三炮繼續哭喪著臉說:“鄉親們呀,你們都要替我做主啊!”
然後,三炮開始一條一條揭發和控訴地主家的諸多罪狀。
三炮說:“老地主婆在世的時候,每頓飯都不讓我吃飽,讓我吃他們的剩飯,不讓我穿暖和,冬天出門殺豬凍得我鼻青臉腫,還有連黑裏睡覺也不讓我睡安生一會兒,不是讓我去外麵拾柴火,就是讓我給他們生火填炕,一天到晚就惦記著怎麼讓我給他家幹活了。”
三炮說:“地主老婆心眼比驢球黑,變著方兒讓他們的閨女折磨我,還規定我見天都要出去找活幹,如果不拿新鮮的肉回家給老家夥吃,他們就讓我睡驢圈吃豬食喝馬尿。”
三炮又指著趴在地上的糜子說:
“要說地主家最最歹毒的,得數這個不要臉的女人!她是狐狸精,是母夜叉,是潘金蓮,她夜夜纏磨著我跟她睡覺,想吸幹我身上的血!這個不要臉的女人還動不動拿出她祖上傳下來壓箱子的下三濫物件勾引我!我要是不聽她的話,她就拿指甲摳我,用錐子戳我……這些年我在她們家沒有一天好日子過。”
說著,三炮煞有介事地擼起一隻袖子讓大夥兒看,那胳膊腕上果然是一道道的傷痕,真的有點像是被什麼人心狠手辣地抓撓出來的。
三炮最後義正詞嚴地說:“從今往後,我三炮跟狗日的地主家再也沒有啥瓜葛了,我們井水不犯河水。”他又舉起手大聲說:“我敢發誓,就是餓死累死凍死病死,我也絕不再吃地主家的一口飯,喝地主家一口水了!”
三炮說到這又開始振臂高呼起來。
“我要跟地主劃清界限!”
“我要讓他們血債血還!”
眾人全被三炮糊弄得一愣一愣的,不知是真是假。幾個幹部們也帶頭叫了好,紛紛誇讚屠戶三炮覺悟高,思想轉變快,還號召大夥都要向三炮學習。
從那天起,三炮就真的不回家了,仿佛真的徹底脫離了跟糜子的關係。三炮也不再殺豬了。這陣子人心惶惶,也就沒有人再找三炮殺豬宰羊了。三炮當下卷了自己的鋪蓋,準備搬回羊角村的老宅院去住。
當然,三炮不會平白無故地就住進自家原來的那院老房子裏。三炮先後找過幾個幹部。一開始幹部們都覺得三炮雖然做事情意誌比較堅定,又跟地主家徹底劃清了界限,他的行動很值得提倡和推廣,可要是特別批準他的請求,還需要再三斟酌一番的。三炮碰了幾顆釘子,回去思謀了一宿,越想越氣惱。
第二天,三炮借來一把洋鎬扛在肩上,出村前他挨家挨戶去敲別人家的門,人家出來了他又什麼也不說,繼續一路敲下去。後來,大夥不知道三炮要搞啥名堂,隻好糊裏糊塗跟著三炮出了村子。三炮徑自去了村外荒地上的那片墳場。大夥更覺得奇怪,遠遠地圍過去,圍成一隻很大的歪歪扭扭的圈子盯著看。三炮被眾人圍在當間,大夥正在疑惑之際,卻發現三炮霍霍地揮起手裏的洋鎬,在地主家的那隻祖墳苞上胡亂刨挖起來。大夥全嚇呆了,一時間都不知道該不該去勸阻三炮住手。
三炮真的就掘了地主家的祖墳。後來村裏的狗把老地主烏黑的屍骨從墳坑裏寶貝似的一路叼回去,它們跟那奇形怪狀的骨頭有深仇大恨似的,日夜不停咀嚼,發出噶吧噶吧地聲響。狗嚼骨頭的聲音,在夜深人靜時聽起來更加令人恐怖。村裏有個人夜裏無意間發現,自家的狗窩棚前閃著幽藍幽藍的一簇鬼火。這人還清清楚楚地看見,被狗嘴啃吮得白森森的一截骨頭,忽然在狗窩棚前無原無故地燃燒起來,發出一躥一跳的藍瓦瓦的火焰,火光把狗的眼睛都映黃了。狗嚇得蹦到窩棚頂上,嗚嗚地哭著,見了主人求救似的拚命搖動尾巴。
幹部們在這件事情上終於統一了思想認識,他們覺得如果再不予以批準的話,那不就等於硬把三炮往地主這邊推嗎?地、富、反、壞、右黑五類裏麵,這地主可是排頭兵。三炮能親自動手掘地主家的祖墳,這已經充分說明他的思想的的確確進步了。而且,是很大一步!這很了不起的。
於是,三炮貼身的兜裏就揣上了一張寫著“同意遷回原籍”字樣、並且加蓋了大紅戳子的證明材料。三炮清楚地記得那個幹部蓋紅戳子的時候,嗬嗬地使勁衝戳麵上哈著氣,仿佛親吻心愛女人的臉蛋子,生怕蓋不清晰、蓋不鮮豔似的。
幾天來,糜子哭得死去活來,她罵三炮是白眼狼,罵三炮比狼的心腸還狠毒三分。糜子哭,串串也跟著流眼淚。娘倆相依為命蟄伏在屋子裏,根本不清楚三炮去了哪裏,也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回來。糜子一遍一遍揉摸著串串的頭說:
“要不是你,娘真是一天也不想活下去了……”
娘倆就這樣抱著頭一直哭到天昏地暗,哭到雞啼日出。
嶄新的跟剛從地裏長出來似的鬆木大床,沒幾天工夫就打好了。與此同時,一股比夢裏的鼾聲還要濃稠的鬆木的香味正四處飄散。離著我們隊部老遠,大夥就能聞得清清楚楚,讓人不由地要打上幾個響亮的噴嚏。
特別是在黑夜裏,鬆香刺鼻澀眼的味道,在我們羊角村迅速彌漫開來。我們村那些看家狗的鼻子就一刻不閑地呼扇著。它們像獲得了某種極其重要的警示信號,都把黑洞洞的鼻孔緊貼在地麵上,鬼子探地雷似的抽搭個不休。
鬆香味不僅嚴重影響了狗和其他牲畜的正常食欲,很快就使它們開始大麵積厭食,一個個不吃不喝,終日呆頭蔫腦,頭一天放在窩棚下的食物還紋絲未動。而且,那種彌散開來的怪味,還帶來了更為可怕的嗜睡症。這股氣息似乎具有很厲害的迷幻作用,讓人和牲畜都越聞越想聞,越聞越愛聞了——那情形就仿佛是雞遇見白米粒、狗發現了肉骨頭、牲口撞上了可口的嫩草、男人雙手捧住了女人的一對熱奶頭,全都癡迷忘返沉醉其中難以自拔了。
就這樣,我們一村人畜聞著聞著,情況就不太妙了。
最先,是那些整日裏愛汪汪吠叫不知好歹的看家狗,它們一夜之間銷聲匿跡般全沒了聲息,都不咬也不叫,老老實實呆在自己的窩棚裏,想著人所不知的心事,它們不肯出窩來,也不怎麼排泄了。就連每天清早準時睜開眼抻著脖子來報曉的公雞,也突然間啞巴了似的不聲不響了。或者,故意擺出一副清高的不屑樣,好像打鳴原本不是它們分內的事,好像它們的嘴巴被黏膠粘合了。
第二天等到日頭蹲到屋頂塗金抹銀的時候,公雞還蔫頭耷腦地宿在屋簷下打盹呢。
這些情況剛剛出現的時候,我們羊角村誰都沒有在意。
隻是,大夥兒都有種夜裏沒有睡足的感覺,早上懶散地從被窩裏爬起來,一個個哈欠連天,眼皮被眼屎粘住似的睜不開。衣服褲子剛剛穿了一半,扣子還沒來得及扣上一顆,又疲塌不堪地倒頭睡下了。這一睡又是一整天,到了傍晚才慢慢蘇醒過來。人醒了,居然也絲毫不覺得饑餓,一個個麵麵相覷,恍若隔世。肚子裏都漲鼓鼓的,被一股子很神秘的氣息滿滿地填充著。人走起路來也虛飄飄的,卻又不覺得那麼疲乏了。喪失了饑餓的感覺,大夥兒也都毫不在乎。
這樣一來,女人們都很高興,因為她們早就厭倦了娃娃們整天跟在屁股後麵口口聲聲叫餓的生活。現在,女人再也不用擔心這些餓死鬼轉世的娃娃了,她們前所未有地感到愜意和舒心。有時,她們簡直感到不可思議,世上竟會有這種好事情輪到她們頭上。我們羊角村的女人世世代代從來沒有一個人逃脫過整日生火做飯洗洗涮涮的操勞命。而今,她們跟做夢一樣,輕而易舉的實現了,世上還有比這更讓她們感到美氣的事情嗎?於是,女人都開始想入非非,開始大篇大段地回憶往事,回憶做姑娘時的輕鬆,回憶曾經煞費苦心追求過自己的那個心上男人,回憶她們第一次藏在麥秸垛裏做那事時的嬌羞和膽怯……結果忽然發現:自己的臉跟母雞下完蛋似的緋紅起來,眼圈和下身的私秘處都莫名其妙地潮濕了,這些無休止的該死的回憶,簡直快把她們變成不知廉恥的蕩婦了。
夜色很快降臨了。
不知是哪家的該死的公雞,猛然打起鳴來,使人恍然間有種黑白顛倒的錯覺。
喔喔喔——
這聲音實在是太突兀了!
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第四聲……聲聲都四那麼不合時宜。
然後的情形是,整個羊角村裏的公雞母雞,都跟著起哄似的瞎喔喔起來。
喔——喔喔——喔。
無獨有偶,雞叫三通,狗也似乎憋忍不住了,有點不知好歹地瞎汪汪開了。它們生怕在雞叫聲中被人們遺忘。
一家狗叫,全村大大小小的狗都跟著叫了起來。
沒有任何原由,隻是狗在咬狗,胡亂咬起來,沒完沒了的。
我們村裏的男女老少全都被這無邊無際的瞌睡困擾著,大夥當然聽到了外麵雞鳴狗叫,可那也無濟於事。雞狗的叫聲並不能激活我們正處於休眠狀態的神經,嗜睡症正像一張巨大無邊無際的網,人人都變成了束手就擒的魚,大夥兒全給那張網牢牢地網在中央了,誰也無法逃脫,誰也不想逃脫。
人們剛爬起來沒有多久,也就是到茅圈拉屎撒尿的工夫,等再次回到屋裏,大人娃娃都好像不會說話了,變成啞巴了,倆口子也都是形同陌路的樣子,彼此茫然地看著對方,卻像在看一個毫不相幹的外人。男人一覺醒來,發現自己下麵的東西正硬邦邦的頭朝上,於是,二話不說,拉來女人墊在身下,打夯似地賣力掄砸顛撲,使出渾身解數,搭上吃奶的勁頭,一遍又一遍,一個回合又一個回合,把女人弄得喵哇喵哇叫得人心焦,把自己弄得汗流浹背,可就是無法達到顛峰,無法讓自己的堅硬獲得最終的釋放,鐵打鐵般的沒完沒了,互不磨損,把原本快樂的私活做得不分晝夜驚天動地。最後,男人一個個甘拜下風,戰死疆場的烈馬樣倒在女人的腿胯上,再也爬不起來了。女人卻又開始了那種不合時宜的回憶。她們沒有得到該有滿足和淋漓,就像盼望一場久違了的甘露,卻偏偏遇上了那種幹打雷不下雨的鬼天氣,她們開始怨恨,覺得自己的男人太沒有用了,簡直就是個窩囊廢軟蛋子。他們急猴猴地把女人的性欲挑逗起來,結果自己卻死狗樣倒頭昏睡了。這簡直太不公平了!這世上到底還有沒有“公平”二字?
隨後的日子裏,大夥似乎都被什麼神秘的東西暗中牽引著,身體不由自主地朝著睡覺的地方移動。盡管大夥心裏都非常清楚,知道自己已經昏睡了很長很長時間了,這在過去簡直不可思議。可是,現在,一個個跟傀儡似的,完全被爬在眼皮上的看不見的瞌睡蟲所控製著。人們隻能乖乖地束手就擒,無聲無息退到炕邊,手扶著炕沿迷迷糊糊坐下來,沒過一會兒又都倒頭睡去了。男人不再那麼亢奮,女人也不再唉聲歎氣怨天尤人,他們很快就學會了逆來順受和聽天由命,或者說他們打生下來就已經習慣了這種方式。
春困秋乏夏迷瞪,我們村老輩人都信這個理兒。眼下正是暑夏時節,天氣又熱,瞌睡多一點也很平常。所以,根本沒有人在意這愈演愈烈的大白天嗜睡的怪症。就連一向警惕性很高的虎大,這回也被麻痹了思想。
虎大成天躺在自己的新木床上,閉目養神。
舊床不如新的。虎大歡喜得不得了。橫著躺一會兒,豎著臥一會兒,又翻過身在上麵趴一會兒。寬敞,平整,舒坦,再也不用擔心床會吱吱怪響,或突然四腳朝天。
以前是一張胡亂拚湊起來的破床,如今鳥槍換炮,紅鬆木雙人床,後有靠背,前有扶欄。床的樣式完全是虎大想出來的,虎大想起來自己有一次在公社開完會看過的一部蘇聯電影,片子裏人家蘇聯老大哥就睡這種高級的木床。虎大就動用了自己所有的聰明才智,把他的想法跟匠人原原本本講了,匠人衝他搖頭,虎大又講了一遍,匠人又張大了嘴。虎大就說虧你還是遠近有名的手藝人,腦子裏麵盡裝他娘的大糞。匠人就埋頭不再聽虎大瞎說了,可是匠人卻把虎大腦子裏想要的東西打了出來。虎大試過床,樂得屁顛顛亂蹦,當即決定給匠人多記半年的工分。匠人依舊沒吭氣,也沒有千恩萬謝。匠人不是政治家,匠人靠的是手藝,他們不喜歡耍兩片嘴皮子。
不知怎地,隻要屁股一挨這張大床,虎大就發覺自己的睡意越來越濃了。
但是,骨子深處虎大並不想就這麼沒完沒了地沉睡下去。
實際上,虎大已經像我們村子裏的其他人那樣,沒頭沒腦地睡過了一天一夜。現在,虎大確實不想再這樣昏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