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狀 八
人懶地荒,這話一點不假。這年眼看就到了夏收時節,我們村的麥子才稀稀落落地冒出幾粒癟穗子。密密麻麻的稗草卻是瘋長到齊腰深了,把瘦黃的麥稈欺壓得東倒西斜,長不出絲毫樣勢。麻雀們成群結黨在麥地裏竄起來又落下去,沒有人來攪擾它們,好不快活。地裏沒有一點兒涼風,空氣跟著了火般熾烈。那些傻乎乎的柴草人失去了往日的威風,麵對黑壓壓的麻雀群,早已熟視無睹甘拜下風束手就擒了。一隻隻柴草人殘兵敗俑樣在烈日下呆頭呆腦垂立,渾身積滿了灰白色的鳥糞。
這陣子我們羊角村成天亂紛紛的,因為懷疑村裏出了一撮壞人,據說這裏麵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教師也有普通社員,群眾反映強烈,說這些人平時就不太老實,最愛亂說亂動,經常故意破壞生產和團結。虎大在全村動員大會上強調,我們要時刻保持警惕,把眼睛擦亮一點,爭取盡快將那個把壞人清理出來,讓他們變成過街老鼠人人喊打。虎大的指示下達沒幾天工夫,大夥就一呼百應了,連我們村裏的學校也被迫停了課。教室門被撬了,窗戶叫學生砸了,桌子板凳都一夜之間瘸了腿,講台上屙滿了屎尿,黑色的紙灰裏偶爾能看到一半頁幸免於難的學生課本,白森森地露著一角怪嚇人的。幾名代課老師整天被揪來揪去,連校長也都被剃了可笑的陰陽頭,叫人拖著死狗樣在村街裏一通亂撞叫爹喊娘。
秀明老師的日子可想而知了。
秀明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一直熱愛著的教書生活,會在一夜之間斷送。
不是秀明不想教娃娃們念書識字了,是那些娃娃們自己不再需要跟著秀明在教室坐下去了。大夥都說念書沒有什麼用場,識字越多腦袋就會變得迂腐了,等你變迂變腐了,那些不好的思想就會乘機鑽空子。娃娃們個個都像是中了邪氣,整天六親不認罵罵咧咧逐雞攆狗,他們強盜似的跑去砸桌凳燒課本,還往那些教過自己的老師臉上吐吐沫擤鼻涕。
我們村每次大小會上,秀明老師受到的迫害又是最深的一個。她帶的是學校裏的兩個高年級班(紅亮也包括在其中),這幾十個即將畢業的學生歲數普遍偏大(一般我們村裏的娃娃上學都遲得很),最小的也都超過了十二歲,正是要膽量有膽量,要力氣也有力氣的少年。往往是,那邊會還沒有宣布結束,他們就帶頭衝進人群裏來,爭先恐後地揪老師的頭發,扇響亮的耳光,還往老師的身上啐口水,往臉上塗墨汁,給老師頭上套尖頂的紙帽子,往鼻子臉上貼無數的白紙條。
一開始,秀明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跟做夢一樣,有時覺得比做夢還虛幻狂妄。挨過鬥的第二天一早,秀明似乎把昨天的事全給忘了,早早爬起來想都不想就去了學校。一到學校,秀明才突然醒悟過來,滿眼的破敗和蕭條,到處都是被焚燒和搗毀過的痕跡。操場上也空蕩蕩的,一群麻雀在上麵漫不經心地跑步跳躍著,所有的牆壁上都貼上了白紙黑字,那些字個個寫得有人頭大,讓人見了渾身直發怵。
秀明還看到了自己的名字也赫然在上麵,還被畫了大大的紅圈,打上了鋒利鮮豔的紅“×”,像死刑犯人的最後公告。秀明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名字被寫得這麼大,這麼醒目過,鬥大的名字後麵,緊跟著東倒西歪的幾行字,秀明才知道那是他們給自己定下的一係列罪狀:臭老九,披著人民教師外衣亂搞破鞋,甘心情願做別人家的奶娘子,還有十惡不舍(此為別字,即赦)的雞(同為別字,即妓)女!秀明想,這些字多半都是自己教會娃娃們的,而那兩個別字她還沒有來得及教他們呢,被胡亂寫成那樣,她不會怪學生的,要怪也隻能怪她自己了。
秀明默默看著,嘴唇不停抽顫,眼前一片恍惚。秀明覺得自己像是真的掉進一場奇異而又可怕的噩耗中去了。等到下一次開會的時候,紅亮爹也被一夥人架了土飛機推出去。
原來,我們村細心的人又翻出來那些陳年老賬:某某年紅亮爹盜竊隊裏倉庫的救濟糧,致使多少人活活餓死,性質惡劣,罪大惡極。群眾由此做出這樣一種推斷:偷盜那麼多糧食,一個人八成是吃不完的,再加上幾個紅亮也不行,那就說明紅亮爹還偷偷地把多餘的糧食轉移給了別人,究竟給了誰,誰又是幫凶?紅亮爹後麵到底還有誰在給他撐腰做主?誰是他的後台?群眾當然不會亂說的,也不蓋棺定論,大夥要讓紅亮爹親口說出來,這樣才能服眾,這樣才符合上頭的指示。上麵說要把那些披著羊皮的狼從群眾中揪出來批倒批臭,讓這些壞人永世不得翻身。沒想到紅亮爹卻什麼也不想說。虎大披著件黑布衫蝙蝠樣在人群前麵飄來飄去,把一根紙煙咂得吧吧響。虎大陰著麵孔嚷:
“紅亮爹你要實話實說,如今比不得過去了,就是天王老子來,也幫不了你的忙!”
紅亮爹就是一聲不吭,活脫脫一個老啞子。虎大終於掉下臉子。大夥都知道如今的虎大牛逼啦哄,虎大想割誰的小尾巴,誰就得乖乖地把尻子支過去,等他來割。一旦知道了虎大成天想著要割別人的尾巴,別說走路,就是夜裏做夢大夥也得把兩扇屁股夾得緊緊的,生怕露出什麼馬腳招惹禍事。
虎大這會兒正氣得又吹胡子又瞪眼:
“紅亮爹你這是放著敬酒不吃吃罰酒哩,我這就叫人給你好好鬆鬆皮!”
鬆鬆皮的意思是,把身上的衣褲全扒了,人捆在隊部前的栓馬樁上,讓毒日頭美美地曬上一天,啥時間說了實話啥時間才能鬆開綁繩。要是到了夜裏還嘴硬的話,就讓蚊子們飽飽地喝上一肚子血。青羊灣的蚊子多得很,特別是這時節一到黑天,隨便伸手一抓,就是一大把,抓兩下就能拌一碟菜。捱到後半晌,紅亮爹渾身精濕,汗珠子劈裏啪啦往下掉,人漸漸地沉入昏迷狀。即便這樣,他還是一言不發。秀明看著就受不了了。
秀明說:“姐夫你就低個頭,照他們的意思說了吧。”
說著,秀明已經放聲哭了。
紅亮爹聽到了秀明的哭聲。紅亮爹奄奄地抬了一下頭,衝秀明看了看,然後說:“都是我吃下的,我誰也沒舍得給,那些個糧食全讓我一個人吃光了!”
正好有人給虎大端來一瓷缸子涼茶,虎大咕咚咚飲著。喝飽了,虎大把含在嘴裏的最後一口茶咕嚕咕嚕漱了漱口,隨後噗地一下全噴到紅亮爹臉上。紅亮爹人頓時在原地抖了一下,但被繩子捆著,抖得像根被踩在腳下的扭曲的菜蛇。
虎大說:“放你的屁!那麼多糧食你一張嘴就能吞得下,難道你是老母豬轉世嗎?”
這時,秀明在旁邊高聲喊起來:
“虎隊長你就別難為他了,他把糧食都給我吃了,是我和廣種娘一起吃掉的,你就饒了他吧。”
沒等虎大做出任何反應,我們村那些圍觀的男女社員已經迫不及待地叫囂起來,他們抓了身邊的土塊瓦片泥巴和樹枝衝上來,有的當即脫下自己的一隻鞋,顧不得臭氣熏天,踮跳著腳尖,揮動手裏的東西來砸秀明和紅亮爹。也有個別女人,情急之下從頭發上取下簪子發卡,鉚足了勁上來戳秀明的臉和身子。她們嘴裏不停嚷嚷著,都像喝醉了酒在撒酒瘋。
“這個不要臉的女人,看我們不撕爛你的臭×!”
“非要讓她把吃下去的糧食都一顆一顆吐出來!”
“虧她還是娃娃老師呢……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扒光了衣裳看看她到底是個啥貨色!”
我們村這幫女人瘋野起來比老爺們凶多了,隻要有一個人帶頭,稍微扇扇陰風,就都讓攛掇起來了。一時間眼球充血了,頭腦發燙了,喪失理智了,連頭發都雞冠子樣直豎起來,一個個鬥性十足。她們一股腦湧上來,七腳八爪就把秀明身上的布衫子撕開了,剝掉了。等終於窮凶惡極地撕扯剝脫了秀明的衣裳,這幫老娘們也都傻眼了。我們村這幫婆姨誰也不會想到,秀明身上會跟她們有那麼多的不同之處。同樣是個女人,人家秀明的身子實在生得又白又嫩,胳膊粗細勻稱,兩隻肩膀頭圓潤圓潤的,看不到一點骨骼架子,肚子和小腹也平平滑滑的,一點贅肉都沒有。尤其是,那一雙顫顫晃晃的奶,還裹著一件雪白雪白的胸衣。女人們的眼睛紅了白了又綠了,瓷呆呆發愣,嘴巴半天咕噥不出一點聲音。
不光是這幫女人愣怔住了,就連站在一旁的虎大,還有其他所有在場的男人也都把舌頭吐出老長一截,狗樣地不停喘息著,兩隻眼珠子全都擠聚在一起了,仿佛今生再也分離不開了。虎大不是沒有想到,當初相中秀明去學校教書的時候,他就注意到了這個女人的不俗不同之處。但是,注意跟親眼目睹是有天壤之別的。區別就在於,這以前虎大眼中的秀明是文文靜靜的知書達理的那種女人,有文化,有性格,文文雅雅,讓人看了肅然起敬不敢褻瀆,僅此而已。可現在,虎大眼裏的這個被扒掉衣服的女人完全是他沒有料到的。這個女人怎麼會那麼白,那麼細皮嫩肉呢?按理說,秀明嫁給廣種有些年頭了,說殘花敗柳有點過了,可怎麼也是個結婚多年的婆姨呀,又不是個黃花閨女!
虎大跟所有在場的男人算是大飽了一次眼福。但虎大畢竟是虎大,虎大見過大場麵。虎大還是有一些思想覺悟的。他馬上就注意到四周的這些個饞貓似的男人了——他們的舌頭收不回來了,眼珠子都鼓得快從幹巴巴的眼眶子裏跳出去了。虎大突然大喝一聲:
“滾!統統給老子滾球遠!”
那些男人被虎大猛地一吼,個個受到了驚嚇,一不留神牙齒咬到了自己的舌頭,疼得亂叫喚。撒完潑的女人也如夢方醒,眼珠子由紅變白,又變綠了,嫉妒的血液再次湧上腦門,暈暈忽忽不管不顧地圍過來。她們咬牙切齒地動手掐擰秀明的身體,撕秀明的頭發,正想以此來解恨的時候,卻被虎大衝上來撥拉開了。
虎大高聲說:“行了行了,你們都算哪瓣豬鼻子大蔥?殺人不過頭點地嘛,要會控製你們的情緒,積極踴躍自然是好事情,但也要講講原則的嘛……你們還不給我回家……該幹啥幹啥去!”
虎大說著早脫下自己的黑布衫,過去給秀明蓋住半個光身子。秀明眼淚汪汪的,早泣不成音了。虎大當即宣布會就開到這裏,又喊人送秀明回家去,卻不理睬依舊捆在那裏的紅亮爹。紅亮爹早已沒了聲氣,被眾人幾番衝擊和扭打,蔫頭耷腦昏死過去了。虎大的聲音剛落,有個女社員就自告奮勇地跑上來,把秀明攙扶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