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狀 八(3 / 3)

事實上,紅亮爹一整夜都被粗糙的麻繩捆綁著。這個光怪陸離的夢也像看不見的繩子緊緊束縛住了他的思緒。他一直苦思冥想卻難以釋懷,後來終於記起多年前的一件舊事來,若不是那個離奇的夢,他真就把這事給忘光了。那時,紅亮還小,五歲那年身上出滿了水痘,一連好些天昏迷不醒,村裏很多老輩人都說不頂用了,讓紅亮爹準備娃的後事。當時,我們村那個將近百歲的老接生婆還渾渾噩噩地活著,老人聞訊也顫巍巍地摸索到紅亮家,鳥爪一樣的手指顫巍巍地,她伸進捂得嚴嚴實實的棉被裏,瞎子摸魚一樣胡亂摸了一會兒,然後抽出手囑咐紅亮爹,想救娃的命就把他送到廟上,讓師傅給娃好好念叨念叨。他當時也半信半疑,可沒有別的好辦法,隻能死馬當活馬醫了。最終他聽從了那老接生婆的話,將紅亮用棉被裹好背到青羊灣附近的一個土地廟上,權當信個迷信。廟裏的師傅專門給紅亮誦了半天經,求了神符,取了廟井裏的清水,給他灌下去,又讓他們父子倆在廟裏住下來調養,幾天後紅亮竟睜開了眼,身上的痘也都熟了,化成膿水,慢慢結了痂。當時,廟裏的一個老師傅跟他說,紅亮這娃前世跟佛有緣,才遭大難不死的,隻是有一樣,他五行與金相克,若能揚長避短,往後興許能有些意想不到的作為。如今再想起這話,紅亮爹依舊是一頭霧水,紅亮果真像廟裏師傅說的那樣,能因禍得福就好了。

天剛蒙蒙亮時,虎大就爬起來了。這之前,我們村撿大糞的老頭看見了寡婦牛香,她剛好從虎大的辦公室裏泥鰍樣刺溜一下鑽出來,然後在晨光中擰著母馬一樣渾圓的屁股蛋跑遠了。

虎大叫人把紅亮爹從馬糞和柴草窩裏拎出來。那時候紅亮爹剛合上眼皮,牲口圈裏又髒又臭,蚊子比外麵還要猖獗。紅亮爹渾身上下都被叮得不成樣子了,紅紅的疙瘩連成了片兒,像隆起的地形圖,一雙眼睛腫得看不清路,脖頸胳膊和腿腳發糕樣胖起來,連路也走不穩。虎大翻了紅亮爹兩眼:

“可不是我不放你,你都看到了,現在社員們的情緒多麼高漲啊!”

紅亮爹極力朝虎大臉上看了一下,他的眼睛隻能勉強地睜開細細的一條縫。

虎大說:“我再把話說一遍,眼下的形勢你要弄清楚,現如今誰也幫不了你了!”

紅亮爹囁嚅著:

“我有罪,我偷了公家的糧食,我甘願伏罪受罰。”

虎大上前拍拍紅亮爹的後脊梁,像在拍一匹發呆的老馬。

虎大說:“那我幹脆挑明了說吧,你要是再敢包庇她,哼哼!你的下場你心裏最清楚不過!”

紅亮爹說:“我啥都知道,要殺要刮全都由著你。”

虎大把眼珠子瞪得充血,過了半天他才結結巴巴地說:“好……好好好……好啊,讓你嘴硬到底,我看你是不見棺材不落淚,不到黃河心不死啊!”

虎大說完背著雙手用一隻腳猛地踢開房門走了。時間不大,有人闖進來把紅亮爹也拖走了。

眾所周知,打床需要木頭。而且,要用很多的木頭。一般的木頭不行。楊木、柳木還有榆木,既不結實,也不好看,虎大自然都看不上眼。虎大已指明了要用紅鬆木。

我們這裏從來不產鬆木,隻有楊木柳木這些普普通通呆頭呆腦的木頭。紅鬆木確實金貴得很。金貴歸金貴,要想有就會有的。辦法是人想出來的。人心齊,泰山移。虎大相信這是真理。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數人的嘴裏。幹部怎麼說群眾就會怎麼去幹的。幹部一句話,群眾跑斷腸。

虎大也沒有非要讓誰為去弄點紅鬆木,就跑斷了腸子跑折了腿。可虎大就是想用紅鬆木打一張寬寬大大的床。這是問題的關鍵。找木匠容易,找好木匠也不難。那木匠是我們青羊灣數一數二的,匠人當天就被喚來了,推刨鋸鑿開雜貨店般擺在地當間,萬事俱備了,就缺上好的紅鬆木下料。

虎大心裏本來就有點窩火。公社要求下麵各隊每隔一天要及時來上報情況,虎大去開會的時候,別的村子都彙報得熱火朝天唾沫星子雨點樣飛濺,批倒批臭的,悔過自新的,劃清界限的,六親不認的,堅決擁護的,一揪到底的……惟獨到虎大這裏,有些吞吞吐吐不溫不火不鹹不淡,懲治效果不明顯,認罪態度又不誠懇,虎大挨了上麵好一通刺。

偏又找不到打床用的紅鬆木,虎大氣得肺子都要從胸口鼓出來了。虎大急,旁人也跟著急。虎大是幹部,虎大既不能去搶也不能去偷。但虎大的心事早就被人捉摸透了。有人悄悄跑來給虎大通風報信。說廣種幾年前從外麵弄回來兩根老粗的紅鬆,木頭早就曬好了,一根去年臘月讓秀明給公公爹攏壽材用掉了,家裏還剩下一根,聽說也是留著將來給老人派用場的。

虎大頓時轉愁為喜。

虎大試問報信的人:“你說是國家重要呢,還是小家重要呢?”

報信人不假思索地回答:“那當然是國家嘍。”

虎大點點頭,又問:“是主席他老人家當緊呢,還是咱們誰誰家的老人當緊呢?”

報信人立刻堅決地回答:“當然是主席他老人家啊。”

虎大就說:“要是國家讓哪一家把自己的一棵小樹苗子捐獻出來,這家人樂意不樂意呢?”

報信人被問得雲裏霧裏的,但還是很茫然地衝虎大點了頭。

虎大嘿嘿一笑:

“就算把東西捐出來,它也飛不掉的,東西還是個東西嘛,東西還在我們這個社會主義大家庭裏嘛,對不?所以呀,不管是張三家的木頭也好,李四家的木頭也罷,集體需要的時候,就要義無返顧地拿出來,一拿出來它就變成大夥的了,變成我們人民公社的公共財產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

報信人當即像是領悟了虎大話裏的深意,二話不說,理直氣壯地領上匠人和幾個民兵,又風風火火就朝廣種家去了。

不是誰想要別人的東西,嘴巴一張手一伸,就能把東西拿走。秀明的婆婆就死活不同意。秀明婆婆活到七十來歲了,人也就活夠本了,她才不管什麼虎隊長狼隊長的。

匠人一進秀明家,一眼就瞅見了擱在屋簷下的那根暗紅色的鬆木。木頭上麵散漫地蹲著幾隻蘆花雞,都縮著脖子,得了瘟疫似的打盹。雞們見外人進來,惶惶地拍打著翅膀,四散奔逃了。匠人最懂得木頭,他的眼睛都放光了。上去摸了摸,又拿手掌上上下下拍了又拍,木頭啪啪地響。匠人連聲稱讚確實是根好木頭。

民兵們七手八爪上前去抬抱。木頭被抬起來了,眾人喊著響亮的號子,試圖把木頭橫過來,要出院門。趕巧秀明不在家。秀明的婆婆一個人從屋裏一顛一顛跑出來攔擋了,腳上隻趿著一隻黑布鞋。秀明婆婆年輕時裹過足,兩隻腳跟山羊蹄子樣小巧。老人見木頭要被他們無緣無故抬走了,急得滿院子來回亂撞。

秀明婆婆罵:“老天殺的!木頭是留著給我打房子用的呀,萬一我有個三長兩短,你們是想讓我老婆子睡到廖天地裏嗎!”

顯然,幾個抬木頭的民兵和匠人,都沒有仔細考慮過這個聽起來有點嚴重的問題。這並不是他們去想的事。他們隻管聽從命令埋頭幹活。再說,這種節骨眼上,誰敢去捅馬蜂窩呢。報信的人見狀,急忙搶先一步把秀明婆婆的腰抱住了。

報信人恬著臉說:“老人家要明事理呢,我們不會把你的木頭糟蹋掉的,眼下隊裏正需要這根木頭!”

秀明婆婆說:“我可不管對不對的,我……我就要我的紅鬆木!你們饒了我老婆子吧!除非讓我死在你們眼前!”

報信人嘴臉一變,厲聲說:“老棺材瓤子別給臉不要臉!抬你的木頭是瞧得起你!就算是隊上跟你家借的,等將來形勢大好了,還會原封不動還給你家的。”

報信人想了想,覺得自己說得過了,又理直氣壯地衝秀明婆婆嚷:

“這不是借!是沒收,是充公!你們婆媳倆前些年可把公家的糧食吃美了!該到你們償還的時候了!”

說著,就招呼其他幾人趕緊把木頭抬出院子。

秀明婆婆又顛著小腳一路攆出來。

“你們這些天殺的挨刀的!快把老娘的木頭擱下,那可是我家廣種孝順我的喲!”

門檻高。秀明婆婆跑得慌裏慌張,上氣不接下氣,毫無提防。她一隻小腳邁出去了,另一隻腳卻像是被門檻後麵伸出的一隻手給拽住了。

秀明婆婆猛一回頭,隱約看見拽住自己腳脖子的那隻手正是自己故去不久的老伴的手,連手背上的青褐色的斑點也跟去世前一模一樣。她還依稀聽見老伴在她耳邊說:“老婆子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時世又那麼亂,你幹脆跟我一起找個清淨點的窩窩子歇著去吧。”

秀明婆婆嚇出一身冷汗,窟咚一下就跌倒了,她想對老伴說自己而今還不想去呢,求他先鬆開手,可腦門子已磕在門前的一塊青石板上,話到嘴邊卻沒說出口。

秀明婆婆半天也沒有爬起來,流了好大的一攤血。血把地上的黃土洇濕了一大片。整整一個下午,血一直慢悠悠地流著,從秀明家門口到街巷,又從街巷深處蚯蚓似的慢慢爬到隊部的場院裏來。那些烏黑的血跡除了招來一群群螞蟻和正在采花蜜的蜂子,大夥誰也沒有看見。倒是有一個崽娃蹲在自家門前尿尿的時候,發現了那些忙忙碌碌的螞蟻,他就把自己的尿尿在螞蟻身上了,結果他的小雞巴被一隻蜂子狠狠地蟄了一下,卵泡子腫得有葫蘆那麼大,疼得娃娃哭爹叫娘。而他的尿液卻跟秀明婆婆的鮮血悄悄彙合在一起,血色頓時有了朝氣,朝著更遠處的田野流過去了。

秀明婆婆就那樣一動不動趴在自己的血泊中,睡著了一樣,又像是突然間跌倒在田裏的一匹老牲口,誰也不可能再把她攙扶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