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症狀 八(2 / 3)

她就是我們村的寡婦牛香。她也一直擠在人群中觀望著。可剛才牛香沒有像別的女人那樣凶猛地衝上去。寡婦牛香跟別的女人不太一樣。通常是,別的女人要做的事,牛香卻偏偏不去做。牛香想要做的事,又總是招來別人的一通冷眼。牛香的兩個大點的娃子也在秀明的班上念書。牛香連著看了兩場這樣的大會,心裏有點不落忍了。牛香素來是個刀子嘴豆腐心腸的女人。可同樣是女人,秀明究竟犯了多大的罪過呢,非要被他們這樣沒完沒了地折騰羞辱。

牛香小時候確實也沒念過幾天書,所以,很多問題她是想不明白的。但有一樣牛香心裏最清楚,牛香知道廣種長年不著家門,秀明一個人陪著婆婆過日子,跟守活寡沒什麼兩樣。同情這東西往往又出自同病相憐。有時候,牛香也會很羨慕秀明,有知識、有文化,站在講台上教書多麼風光,可更多時候牛香又是可憐秀明的。這種感情完全是出自於一個寡婦對另一個形同寡婦的女人的真切憐憫。

牛香去攙扶秀明的時候,虎大當然看在眼裏了。虎大不光看在眼裏,心也跟著動了一下。虎大的腦子裏突然就把這兩個類型完全不同的女人擺放在一起了,場景是晚上,一間小屋,一麵熱炕,一會兒是寡婦牛香,一會兒又是秀明老師。虎大已經很久沒動這種很邪的念想了。

事實上,自從臘月裏紅亮家著火、村裏鬧狼事,到現在大夥整天忙著搞糾察,虎大幾乎再也沒有往寡婦家的院子裏鑽過。虎大幾乎害怕晚上跟自己的老婆睡在一起。都說四十如虎,虎大發覺老婆真的像是換了一個人似的,年輕時虎大想弄她的時候,女人總是遮遮掩掩半推半搡不讓他盡興。可如今一切都顛倒過來了,女人一到夜裏就貓娃子樣地扒拉他的被子,把一隻滾燙的肉腳片子使勁往他的尻壕子裏伸探,弄得虎大心驚肉跳。虎大掙脫不開,可又總是顯得力不從心,被女人纏磨得實在沒法了,他幹脆就抱了鋪蓋卷以最近工作太忙為由,搬到村部一個人住了。

虎大暗自想著夢一樣好的美事。光想想還不夠,遠水是解不了近渴的。虎大見牛香已經攙著秀明準備走了,他又臨時把牛香叫住了。

虎大問:“你這是把她往哪裏弄?”

牛香站住,扭過頭看了虎大一眼,沒說話。

虎大說:“問題還沒交代清楚,她現在哪也不能去!”

牛香說:“虎大主任的意思是……讓秀明留下來?”

虎大連忙給牛香遞了個眼色,又衝隊部那邊的房子看了看。

牛香當然就明白了。明白是明白了,可牛香卻不按虎大的意思去做,相反,她轉過身扶著秀明,二話不說走開了。虎大還想再把牛香叫住,嘴巴張開了卻沒發出聲來。虎大不由地暗自咒罵:

“婊子養下的賊寡婦,把你狗日的膀子也吃硬了!你給老子等著瞧吧!”

夜裏虎大剛睡下,寡婦牛香就跑來母貓樣地用指甲抓他的門了。

門隻開了道縫, 牛香乘機一閃身鑽了進來,反身用自己的後背把門磕上了。隨後,牛香把手裏的一團黑東西忽地扔給虎大。虎大沒躲開,叫那團黑物遮罩住了頭臉。虎大才知道牛香送來的是他白天披在秀明老師身上的那件黑褂子。

牛香慢聲細氣地說:“白天我那還不都是為了你好,那麼多雙眼睛盯著,兔子不吃窩邊草唼……哼!人家的好心盡讓你做了驢肝肺。”

虎大瞪著眼睛細細打量牛香。虎大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好好碰過寡婦牛香了。此刻這麼近一看,倒覺得牛香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味道:喇叭花樣的薄嘴唇微微翻噘著,軟柿子般的一對胸時起時落,還有臉跟脖子上剛搽過的雪花膏,彌散著陣陣洋氣的香味,一下子就把虎大骨頭縫子裏的雄勁給勾惹了出來。

虎大抱起牛香,就勢把懷裏的女人摁在自己的木頭床上了。木床很有些年頭了,虎大之前就有人使過,村長之前的老村長也在上麵睡過覺摟過幾個小女人。木頭床算是一個經得起考驗的老革命了,經風曆雨見多識廣,啥陣勢沒有感受過。這陣子讓他倆拚了命地一壓一扭也情不自禁地呻喚起來,仿佛恢複了青春活力。吱——吱,扭——扭。床下麵的每一根楔頭,也跟著上麵的兩隻肉身癲狂晃顫,木楔子在楔槽間進進出出,經不起他們的瘋野,眼看要脫落崩塌了。

虎大趾高氣揚地猴在牛香的肚皮上,就像當年剛猴到隊長位子上一樣,威風八麵。牛香的肚子像塊引力極強的柔軟的吸鐵石,把虎大的下半個身子瓷瓷地粘住了。虎大趴在牛香的渾圓的腰髖上,像是集中全部精力在深挖一隻洞,在掘一眼井,而且,眼看著這隻井洞裏就要往外噴水了。勝利在望!虎大揮汗如雨,幹勁衝天。底下的四條床腿配合著嘎吱嘎吱響,牛香也起勁地喵啊喵啊起來。

身下的床叫得比他們倆還歡。床本來是不會叫的,床沒有嘴當然叫不出聲來。可是人非要讓床叫,床也沒有辦法。床不能違背主人的意願,床天生就是為人服務的,床得想方設法製造出點聲響,來迎合主人的胃口。床沒有嘴,可床有四條腿,腿是用來走路的,床腿一輩子也走不了半步,可人要是把床逼急了,床也會豁出去,赴湯蹈火,再所不惜。最後,床真的就豁出去了。豁出去就不管三七二十一了。可床不會想到自己要為越軌的舉動付出慘痛的代價。因為四條床腿邁得步伐不太一致,兩條往前,兩條向後,各懷心事,各朝一方,這樣床身就被拉開了,床就徹底完蛋了,臨了落得晚節難保了。

果然,就聽窟通一聲巨響,不會走路的床,終於整個馬失前蹄樣地跌倒在地上,散架了。虎大正在興頭上,一點防備都沒有。好比,虎大正騎在馬背上一路狂奔呢,連沿途的風景都顧不得看一眼。這馬卻猛不丁臥倒,不走了,還一擰身,把虎大從馬背上撂下來。

後來,兩個人又在地上躺了一會兒,虎大意猶未盡,他探身抓過自己的上衣,在兜子裏摸索了一會兒,拿出一枚發著光的像章。虎大嬉笑著說:“來,這是我賞給你的,往後要把這東西好好別在身上。”牛香接過像章,翻過來掉過去看了半天,簡直稀罕得合不攏嘴了。她扭頭問虎大:“要我別在哪喲?”虎大壞壞地笑著:“你說別在哪,要不我給你找個地方別上去吧。”

說完,虎大搶過牛香手裏的像章,硬往牛香的身上掛上去。像章後麵的別針頭穿過貼身的衣服刺著了她的皮膚,疼得牛香立刻哎喲喲地叫,眼淚也奪眶出來了,簡直像個淚人兒了。牛香一麵佯裝生氣,一麵用手揉摩著自己發痛地方。過一陣她才漫不經心地說:“你就知道耍弄老娘我……”想了想,她又改換話題:

“依我說你別太那個了,就聽我一句勸,放過他們吧!你就不怕將來遭報應嗎?他一個男人家死了老婆又丟了娃子,也真怪可憐的,你就高抬貴手行行好吧。”

虎大不無奇怪地乜斜了一眼牛香。接著,虎大答非所問地對牛香說:“明天一早我要找個最好的木匠,重新打一張床,要打得寬寬大大結結實實的,他娘的就是下輩子也使不壞!”

紅亮爹在牲口圈裏被關了一整夜。

這一夜紅亮爹竟然破天荒地頭一次夢見了娃子紅亮。

在夢裏,紅亮爹發現娃子一下子竄高了一大截,人也長壯實了,嘴唇上還生出一層稀稀疏疏的胡須來,尤其是胳膊和腿,又硬又粗了。隻是,讓紅亮爹感到疑惑的是,紅亮的腦袋卻光光溜溜的,原先桀驁不馴的一頭黑頭發不見了。紅亮爹想走過去仔細看一看娃子,可他們之間轉眼就被滿世界盛開的花兒隔開了。更令他驚奇的是,眼前的那些花兒紅亮爹似乎從沒見過,根本叫不上它們的名字,花的顏色也是極為奇特,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在這裏居然看見了綠得像樹葉一樣顏色的花朵,像夜色一樣深沉的黑的花,和大片大片湖水一樣藍得晃眼的花,那些花兒實在讓他感到稀奇了。更稀奇的事情還在後頭,紅亮爹眼前出現了兩個仙童一樣的人在前麵引著路,他們帶領他一前一後上了一條光閃閃的彩虹橋,紅亮爹覺得非常迷惑,很想問問那一對仙童要帶他到哪裏去。可還沒等他把心裏的話說出來,那兩個仙童似乎已經看穿了他的心事。仙童似笑非笑地衝他甩了甩手裏的拂塵,又輕輕擺手示意他千萬不要出聲,他隻好將已到嘴邊的話咽了下去,心中卻更加疑惑了。再往前走,那兩個仙童忽然化作一縷清風,倏忽就不見了。紅亮爹心裏一驚,這裏人生地不熟,他害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他想喊,嗓子卻怎麼也發不出聲音來。一路上見到的那些花兒也都隱沒不見了,四周出奇地靜,世界突然變得空無一物了。倒是漸漸地聽到水滴從高處滴瀉下來的聲音,那水珠像是從極高的地方,一顆一顆滴落到一個深不可測空潭中去了,聽起來十分的清脆悅耳,餘音綿長,如夢如幻。

紅亮爹害怕極了,他想還是趕緊回去算了。可一轉身,卻發現後麵竟是一片汪洋,浩浩淼淼,他已無退路可走了。就在紅亮爹驚魂不定時,仿佛又有什麼東西從不遠處輕盈地一掠而過。與此同時,他聽到了某種聲響。準確一點說,他聽到的大約是一聲聲鳥鳴,但那鳥的叫聲又絕不是平時所聽到過的任何一種鳥的聲音。在我們這個村莊,田野中鳥是有一些的,但紅亮爹見過的鳥無非是喜鵲、布穀、鷂子、老鷹、燕雀之類的,當然最常見的還有鴿子、老鴰和麻雀,這些鳥的叫聲對他來說是再熟悉不過。惟獨此刻,他所聽到的鳥鳴,真是太過於奇特了。那聲音有時像微風輕輕柔柔地拂過麵頰,有時又似一片雲彩飄過清澈的天空,不留下一絲痕跡,似乎能把人的心帶到遠離村莊的一個陌生而又清淨地方。那鳥的叫聲裏麵似乎還蘊藏著,一種讓人聽了就會立刻安靜下來並陷入沉思的清爽,有一股能在不經意間,驅散內心中的恐懼和雜念的神奇魔力,更有一縷如同從娘親的乳汁中慢慢滲透出來的甜蜜柔和溫順的氣息。紅亮爹的確被這奇妙而又好聽的鳥鳴聲所深深吸引住了,以至於暫時忘卻了恐懼。他完全沉浸在那種奇異的鳥鳴聲中了。尤其是,當這種神奇的聲音忽然變得急切的時候,真仿佛是望眼欲穿的娘親,站在村口一聲聲召喚著迷途的兒娃早點歸來。

這時,又有什麼東西突然從紅亮爹的頭頂直飛下來,揮動著雪白的翅膀,在他眼前輕柔地轉了一圈,翩翩起舞著。他完全看呆了。這竟是一隻巨大而美麗的鳥兒,可它似乎又不僅僅是一隻鳥兒。紅亮爹有幸看到了那隻鳥的頭部,盡管那鳥飛快地在眼前一閃,便消失了蹤影,可他還是有幸看到了鳥的臉。那是一張異常神奇的半人半鳥的臉,似有幾分女人和娃崽的相貌,慈眉善目,神采奕奕,稍帶微笑,一種超凡脫俗的光芒始終籠罩著它。也就在那一刻,紅亮爹忽然意識到那鳥的臉酷似自己的走失的娃子和歿了多年的女人,他眼角一直掛著滾燙的淚。紅亮爹感到無比震驚,他多麼想靠近它,好好看看,好好摸摸,可他的嗓子就是發不出任何聲音,在夢裏他一動也不能動,隻能眼巴巴看著它漸漸遠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