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狼患 七(1 / 3)

第二章 狼患 七

寡婦牛香吃肉的事像一條重大新聞,很快就在村裏傳開了。大夥都憤憤地說:“牛香人家有後台子呢,吃點肉又有啥稀罕的。”也有女的很不服氣地直嘖嘴:“我們咋能跟牛香比嘛,她身上有的是肉,肉厚著哩,走路都亂抖呢,三錐子也紮不出她一滴血來,拿肉換肉還不容易?!”這話就傳到虎大的耳朵裏。虎大暗地直冒火星子。

虎大這些天確實沒工夫,也沒有心思再蹬牛香的門。虎大本來是打算到公社報個告去的,狼在村裏出沒的事實他不能不放在心上。還有,虎大那夜做的那個日怪夢,狼皮褥子死死把他裹住了。夢是心頭想,虎大明白這個理。可虎大就是塌實不下來,心總高懸著。虎大有了一種不妙的預感。他覺得可能有什麼情況將要發生,但他的目光還無法穿透所有的事情,看到未知的將來。他隻知道聽天由命,過一天算一天了。因此,思忖再三,虎大終究沒有去公社報告。他想情況也許並不像他想象得或者大夥傳言得那麼糟。牛首山裏下來個把匹狼,也不足為奇的。這種時節家家戶戶都快要斷炊少頓了,山裏的狼找不到獵物,跑到村裏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水來土掩,狼來喊打唄。

於是,虎大私下拿定了主見。一天清晨,他用力敲響了隊部老樹下的那口破鍾。這是在紅亮家失火後,大夥再一次聽到了鍾聲。大夥都以為,當年的那個打狼英雄要再次出山了,一個個摩拳擦掌,接踵聚攏過來。沒想到,虎大卻一反常態,板著臉孔跟大夥交代:

“狼就算來了,也都莫慌莫怕,從現在起天一擦黑就乖乖睡下,各自閉好門戶,別都一個個夜遊神似的到處瞎跑。”

轉臉虎大又補充道:“誰不想要小命了,隻管去外頭胡騷情,出了事都別怪老子沒把話遞到你耳朵裏!”

然後,他就衝大夥揮揮手說聲:“散了吧。”

人們都一愣,全被晾在會場上。大夥在虎大的臉上,已看不到往日的那層風光了。

會後,虎大徑直鑽進寡婦牛香家。

牛香沒來開會。不是牛香沒聽到隊部響起的鍾聲,她聽得清清楚楚的。她家離隊部近得很,走幾步拐兩個彎子就到了。牛香不用去會場,她站在自家院裏,都能聽清虎大講話的聲音。牛香當然聽到了鍾聲,聽到了所以才不想去參加的。

虎大一進院,見牛香家最小的一個娃子,嘴裏咂摸著一塊白森森的肋條骨,看得出來骨頭上早就沒一絲肉星了,都被牙齒啃磨得發光了,可那小鬼頭仍舊叼在嘴巴裏,跟狗一樣咂得津津有味的,清鼻涕掛在嘴唇上,亮汪汪地上下閃跳。

虎大沒有理識,氣橫橫用腳踢開門就進屋了。牛香盤腿坐在床上,正低著頭納一隻鞋底。針線在她手指間雪白雪白地進進出出。虎大站在地當間,牛香卻連眼皮子都沒抬一下,繼續埋頭做活。虎大幹咳了兩聲,又抖索著點了一根紙煙。鼻孔噴出一股濃濃的煙氣。虎大才問:

“娘的,你是聾子還是瞎子?”

牛香把杏桃眼一瞪,一聲不吭。虎大火了,上前一把奪過她手裏的鞋底撂在門檻邊。牛香尖叫一聲,一隻指頭蛋正汩汩往出冒血。

虎大罵:“賊婆娘,把你日能得要成精了!”

牛香呻吟著將紅色的指頭塞進嘴裏吮著。

虎大說:“賊婊子這兩天可把肉吃美了,老子該好好給你放放血了。”

說著,已餓狼樣直撲到炕中央來。牛香卻是一本正經,任憑對方在自己身上一通撕抓扯拽,又啃又咬,她就是不動聲色。眼看虎大到了最關鍵的時刻,牛香突然開口說話了。牛香一開口,虎大手裏的活就停了下來。男人幹那活的時候,最怕聽到女人說這種喪氣話。

牛香幽幽地說:“虧你還是個老爺們。”

牛香說:“是男人就不該給大夥說那種窩囊話!”

牛香又說:“我若是個男人就去逮它們,回來給娃們頓頓吃狼肉喝狼血!”

牛香還想說什麼,卻發現虎大突然在自己身上變得軟耷耷的了。

冬灌以來,我們青羊灣的土地一直閑著,大雪棉被一樣焐了一層又一層。地一旦閑下來,很容易就把一個冬天從人的眼皮底下,齊整整地給劃拉過去了。其實,大地是不會真正閑著的。土地想幹什麼從來都是不言不語的,靜靜地生長,萬物花開,又靜靜地走向枯敗,直到大雪飄零。每年到冬閑時節,它們都在厚的積雪下麵悄悄地養精蓄銳,隻是人不容易覺察到而已。等大夥發現冰雪融化了,地皮子泛了濕氣,腳踩上去有種微微往下沉陷的感覺時,大夥又都套上騾馬、扛起鍬耙,急急忙忙去地裏開始打磨平整,準備春耕。焐了一冬的土肥,也該運送到地裏攤撒開來,春播眼見著迫在眉睫了。

我們村裏今年的春耕,跟往年沒有太多不同的地方。如果非要說有什麼不一樣,就是在最忙的那些天裏,大夥在地頭見到了秀明老師的身影。往年這時候,秀明老師很少到地裏去。不是秀明老師不願意參加勞動,是隊裏決定不讓她去的。秀明老師的任務是管好那些學生娃娃,教好她的書。教娃娃念書識字學文化也是天大的事,地裏的活誰都可以去幹的,可教娃娃念書村裏隻有秀明一個人。

今年也一樣,虎大並沒改變主意要讓秀明下地幹活,也不是秀明不想給娃娃們好好教書了。秀明白天要去小學校教書,回到家就得忙裏忙外,侍奉婆婆,精心照顧紅亮爹。紅亮爹腿腳上的傷好些了,幸虧那天秀明他們硬背他到公社,去打了破傷風針,傷勢才不至於繼續惡化。雖然傷口算是愈合了,但那場大火還是在紅亮爹的一隻腳上留下了永久性的殘疾。紅亮爹的那隻腳,除了被火燒得皮肉焦枯抽縮之外,從屋頂上掉下來的一根燒斷的椽子正好砸在腳背上。連大夫也皺著眉頭說腳弓粉碎性骨折了,沒法兒救了,下半輩子隻能一拐一顛地走路。秀明跟大夥都惋惜得不行。

現在,紅亮爹腿腳雖說還沒有好利索,可他非要堅持下地幹活,他是在屋裏多一天也呆不下去了。好男人跟土地具有相同的品性,季節到了,多一刻也閑呆不住。可是,秀明不同意。秀明說:“姐夫你這個樣子咋能幹活呢,我去給虎隊長說說情,叫你再多歇上兩天。”

紅亮爹卻死活不答應。他說:“多了幹不動,少幹些總能行,再說也不能靠集體照顧我一輩子唼。”

秀明還想勸,可紅亮爹已經一顛一拐地走出院子了。秀明想了想,知道紅亮爹的強脾氣,也就不好再勸說什麼了。

地裏的活通常是,男人幹重的,女人幹輕的。男人靠肩膀背,靠胳膊掄,靠一雙好腿腳放快速度來回跑趟子。女人相對要輕鬆些,女人主要是拿耙子耙耙地,用手拾揀草根,再用木榔頭把地裏的土坷拉一一敲碎,重一點的活也就是一鍬一鍬地往男人肩頭的背篼裏裝肥。

紅亮爹到地裏,當然得幹男人幹的活。問題是,地裏的活都是分派好的,張三和李四是一組,各人有各人的任務,完不成的,會被記錄在冊,扣工分,到分糧分菜的時候,幹多和幹少是一樣的。幹少了就意味著糧食不夠吃,家裏老小跟著餓肚子。所以,沒有哪個女人願意跟紅亮爹結成對子一起幹,大夥都知道紅亮爹腿腳有毛病,背一背篼肥也得吭哧好半天,走都走不動。女人們都假裝看不見,遠遠躲開紅亮爹。

沒有辦法,紅亮爹隻好自己給自己裝肥,裝滿了,自己蹲在地上把背篼繩子套在肩膀頭上,扶著身旁的一棵樹或一根電線杆子,慢慢地往起站。這樣做很費力氣,又沒有人幫襯,憋得渾身冒汗,腿肚子發軟,而且,旁人來回跑三趟,紅亮爹頂多是一趟。

晌午秀明回家做好飯,等了老半天紅亮爹也不回來吃。秀明就把飯盛好送到地裏去。一到地裏,秀明才知道,大家都回家吃飯歇晌去了,惟獨紅亮爹一個人還往地裏背肥呢。遠遠看著紅亮爹一瘸一瘸的背影,秀明心裏不由地一陣難過。

秀明下午還是沒有去學校。她換了一身舊衣裳,扛一把鍬就下地了。秀明這些年很少幹農活,她一到地裏,多少還是會引起了眾人的注意。其實,留意秀明的主要都是一些在地裏勞動的女人。大凡是女人,都喜歡東家長西家短地諞一些閑話,似乎這樣日子才過得充實有趣。

秀明在大夥的眼裏本來就與眾不同。秀明穿戴打扮舉手投足,都跟她們不太一樣,她是受人尊敬的女教師,整天站在幹淨的講台上,風吹不著、雨淋不著、太陽更曬不著,手裏攥一根紙煙粗細的白粉筆,在牆上寫寫畫畫,輕輕鬆鬆就把這一年的工分掙下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村的一些女人對秀明除了仰慕和敬重之外,不滿和妒忌也是有的。俗話說得好,人比人會氣死人。女人們站在一起就怕比。一比較,似乎過去一直被忽略的事實,一下子就變得強大而不可忍受了。

女人不像男人,動不動就真刀真槍地幹上一場。女人若是對別人有意見,通常先是用嘴開始發動進攻的。所以,當這些女人發現秀明幫著紅亮爹一起幹活的時候,心裏就蠢蠢欲動了,嘴巴就哇啦哇啦地閑不下來。

這個說:“瞧人家秀明,真不簡單呀,又能文又能武的,都以為她幹不來呢,看她幹起來一點兒也不含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