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狼患 七(3 / 3)

虎大忙問:“那東西是他拿來的?”

老婆說:“三炮現今也變得仁義哩。”

虎大就罵:“吃人嘴短!他變仁義狗就不吃屎了!”

老婆說:“三炮他爹夜夜托夢,想讓三炮早點搬回來住,他家原先的一院老屋眼見都快撂荒了。”

虎大說:“那就讓他找他爹去,我又不是他爹,找我做球啥。”

老婆說:“都是鄉裏鄉親的,你也就嘴皮子動一動的事,三炮想回來就讓他回來唄,反正又不住在咱家裏。”

虎大一骨碌爬起來。

“要不說你們女人家就是頭發長見識短唼!你知道現如今是個啥形勢?狗日的三炮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思!弄不好他狗日的是想陷害我哩。你明天天一亮就把他的東西給退了回去,就說我不會同意的。”

老婆也忽地翻身坐了起來,胸口的贅肉一跳一跳地閃亮。

“咋退?肉煮熟了,你和娃娃也吃了,還有你最好喝的貓尿,要退等屙出來你自己退去!”

虎大歎了口氣,一時竟沒了主張。

夜裏,虎大躺在被窩裏翻來覆去想心事。要不是事情趕到這裏,虎大差點就把以往的幾樁子爛事給忘掉了。

那陣子虎大剛猴(坐)到隊長的位子上,整天就想甩開膀子,幹出一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業。虎大讓大夥在我們村部前砌起長長一溜子土爐子,把村裏的大大小小的樹木都砍了,把能燒火的木頭,哪怕是一輛板車或一架梯子,統統收上來拆散當柴火,在隊部燃起熊熊大火,差點就把我們羊角村的天空烤糊了。虎大孤注一擲,一心要煉出我們青羊灣的第一塊能發光發亮的紅鋼錠來。

虎大帶領著我們村廣大社員,不分晝夜幹勁衝天,還敲著鑼鼓挨家挨戶去征收農具和鐵鍋,隻要是個鐵家夥,哪怕是一片馬掌子和幾顆生鏽的釘子,也要統統收齊,再投進火爐子裏煆燒。三炮家的牆上掛著一杆粗鐵銃,虎大見了心裏喜歡得不行。虎大也不是想拿這杆銃去煉鐵,虎大生來就好這物件,他想先征收回去,留著自己以後去打獵射鳥用。哪知三炮死拽住銃杆子不撒手。虎大就瞪著眼嚇唬三炮說再不鬆手老子就定你狗日的破壞社會主義生產罪。三炮當年愣頭青一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抓著銃杆子連踢帶跳又抓又咬,還不幹不淨罵虎大你娘的×才是又破又壞。虎大當著眾人失盡了臉麵,就怒氣衝衝地扇了三炮幾個耳刮子,然後叫民兵硬從三炮手裏奪走了那杆鐵銃。

虎大那些日子連做夢都想煉出頭一塊好鋼。他連明晝夜不回家,困了就在隊部的旮旯裏打個盹。有一天晚上,虎大老婆像往常一樣出門給男人送茶水和被褥去,把兩個睡熟的崽娃留在屋裏。後來發生了一件怪事,兩個崽娃那夜都被煤煙打暈了,虎大老婆趕回家時,娃娃們全都口吐白沫子,不省人事,要不是發現得及時送到衛生所,怕連小命也丟了。虎大把老婆罵得狗血淋頭的,可他老婆一再委屈地向他哭訴,說她出門時爐子明明是封好的,可等她回來爐蓋子卻是敞開的,滿滿一屋子煤煙。

好在沒出人命,事情也就不了而了了。可緊跟著又出了一件事,才讓虎大懷疑到三炮身上。虎大掛在隊部辦公室牆上的那杆鐵銃,到底還是不翼而飛了。一開始,隻當東西讓賊娃子偷走了,虎大也就自認倒黴。可最令虎大惱火的是,偷東西的人還在他的櫃子裏塞了一條死狗,等發現時已經生出好大一堆白花花的蛆蟲,弄得屋裏臭氣熏天人都進不去,他這才意識到是有人在報複他呢。虎大有心要狠狠整治一下三炮的,可人家三炮成天價跟著外莊一個老屠戶東奔西顛地學手藝,連家門也不沾,上哪找去呢。還有,三炮那陣已經是個可憐的孤兒了,虎大怕別人笑話他一隊之長欺軟怕硬,也就不再做理論。

此時此刻,虎大想起以往這些事情,依舊心有餘悸。也許,虎大比誰都清楚,三炮生來就不是一盞省油的燈。三炮那種狼一樣陰鬱而又歹毒的目光,有時讓虎大也感到有一絲不安。這一點其實早在許多年前,虎大還沒接過三炮爹的班時,他就領教過——虎大當然不會忘記更早以前的“青山羊”的事件。

那時候我們青羊灣一帶連著好幾年非旱即澇。接下來的這一年,老天爺稍稍消停下來,雨水倒也調勻,地裏眼見就該有個好的收成了。不想,臨近麥收時節,那日天空忽然間就變黃了,一朵比山頭還要粗壯威猛的黃澄澄的雲團,從天邊殺氣騰騰撲湧而來。那濃黃色的雲團越積越濃,越壓越厚,越變越黑,就像是《西遊記》裏說的黃風老怪要來了。很快,連太陽的最後一抹亮光,也被它們遮沒了,刹那間天地一片昏暗。大夥還沒弄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黃得發黑的雲團已迅速朝著另一個村莊蔓延而去。仿佛有什麼重要的情況已經發生了,可就是沒有一個人敢說出口來。

虎大那天也跟我們村裏的人一樣,心急火燎地朝村外的小麥地裏一路狂奔。到地裏一看,人全都給嚇懵了:黃雲撲咬過去的地方,飽滿的麥穗全都丟了,空餘下一根根麥秸稈,錐子似的戳刺著瓦藍色的天空。楊樹、柳樹、槐樹上的綠葉子,也全都沒有了;就連更低一些的草葉兒,也仿佛被聯合收割機齊茬茬地過了一遍。我們村有個碎崽娃,個頭跟田裏的麥稈兒差不多高,身上穿著綠唧唧的布衣裳,頭上還戴了一頂小花帽兒,當時他也跟隨著大人到地裏湊熱鬧。蝗蟲飛過去好大一會兒了,崽娃的娘親突然意識到,自己身邊有些異常:女人回頭看時,見自己崽娃頭頂的小帽子不翼而飛,身上的衣裳已是千瘡百孔,像是被炸彈剛剛炸過一樣,衣裳破爛的地方,露出崽娃的嫩肉,上麵粘著一攤一攤墨綠色的黏液,也夾雜著斑斑血跡。女人嚇壞了,慌忙抱起崽娃就往家跑,沒等跑到家門口,崽娃瘦弱的小身體已經像充了氣的綠皮囊一樣腫漲起來,青亮的小肚皮仿佛快要爆裂開似的。女人扯開母狼樣的嗓門哭號著,老天爺呀,快來救救我的娃娃唼!

那一年整整死了一茬子人,我們羊角村餓死的人裏麵就有三炮的娘。三炮下麵還有個弟弟,好像也是那陣子突然就丟了,有人說三炮弟弟是在河裏捉魚時,讓老鱉拽下水去的,可屍骨一直沒有找見。那時候我們羊角村的老當家還是三炮爹。這個老頭兒本是個老實巴焦的莊稼漢,村裏隔三差五就有人蹬腿斷氣,牲口家畜死了一轉圈。人餓得沒有力氣挖坑埋葬,腐爛的牲畜的屍骨快把村前的一條幹溝填滿了。老頭兒也隻能怨天尤人無計可施。三炮娘得浮腫病死的,弟弟又莫名奇妙丟掉了,三炮爹也跟著大病了一場。沒過多久,這老頭兒就有些瘋瘋張張的,說話行事非常怪異,對我們村裏的農事也就沒了啥心思務勞了。

有一次,虎大把自家的一隻青山羊趕到村西頭的林子裏吃草,他自己跑到一邊用彈弓打麻雀。虎大本人打小就專好使槍弄刀的,捕鳥逮兔的本事更是無人能及。旁人餓得在家裏提不起褲腰,挪不開腿腳,虎大卻能咬著牙挺過去,秘密就藏在村外的那片茂密的樹林子,和更遠處的大山裏麵。隻要虎大出去一趟,向來不會空手回歸。那些野兔、山雞、黃鼠、麻雀和長蟲,被他用細繩子串成串兒耷拉在肩頭,身後的路上滴下一溜彎兒黑血點子。

虎大興致勃勃對付那些麻雀的時候,忽然發現遠處有個老頭兒,脖頸上架著一隻羊,正急慌慌朝村子方向走,那羊咩咩咩地叫得淒慌。虎大覺得非常可疑。等攆上去一瞧,認出來那老頭兒正是瘋瘋癲癲的村長三炮爹,他脖子上架著的竟是虎大家的羊。這隻青山羊羔子是虎大家的命根子,虎大老婆連著生下兩個娃娃都沒奶水,就等著這隻青山羊羔子喂大了將來好下奶用。虎大叫三炮爹把羊乖乖地放下來,可三炮爹卻滿嘴都是瘋話,說那青山羊是他小娃子,他好不容易把娃娃找回來,誰也別想再拐了去。虎大哭笑不得,好說歹勸,老頭兒死活不肯歸還他的羊。虎大無奈就動手去叼羊。一個死活不鬆手,一個偏又要奪回去,經兩人這一通狂扯猛拽,硬生生把青山羊羔子拽得蹬腿斷氣了。虎大那時畢竟年輕氣盛,人又在氣頭上,也不多考慮事情的後果,就將三炮爹摁倒在地狠狠地捶了一頓——硬把老頭的一顆門牙敲掉了,說話時嘴巴嗚嗚露風。

後來三炮為這事虎了吧唧去找虎大拚命,可是胳膊再硬也扭不過大腿。虎大太強壯了,兩隻臂膀一輪就有三五百斤的力氣,擱在場院上的青石滾子,他用一隻手輕輕一推就滿地骨碌,對付三炮這樣的愣頭青,自然是三拳兩腳不在話下。虎大天生吃軟不吃硬的性子,三炮偏又仗著他爹是村長不肯低頭服輸。後來三炮當著眾人的麵,讓虎大從頭上跨了貓臊,算是受盡了恥辱。至今虎大還隱隱約約記得,三炮當時好像賭咒發誓地說過,總有一天要讓他知道三炮不是好欺負的。

因此,虎大腦子裏不得不把這些陳芝麻爛穀子全都擺到一起來。冥冥之中,虎大忽然有了一種很不好的預感:這次三炮想要回羊角村,絕對不會像老婆剛才對他說得那樣!世上的事永遠都不會想女人們想象得那麼簡單!所以,虎大現在需要好好思謀一下。

虎大可不想引狼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