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狼患 五(3 / 3)

說完這些,虎大朝燒毀的院子裏掃了一眼,又歎了口氣。我們村幾個年輕後生見虎大這樣安排了,立刻就行動起來,有抱腿的,有抬胳膊的,嚷嚷鬧鬧就把紅亮爹從院裏抬出去了。

虎大突然想到了什麼,朝外麵叫了一聲:“先慢著慢著!”就搶步跑出來。

後生們聽到喊聲早停住腳步,虎大幾步來到跟前,伸手揭開蓋在紅亮爹身上破棉被,又叫人把紅亮爹的兩隻褲管全擼起來。

虎大像個外科大夫,仔仔細細察看紅亮爹腿腳上的傷痕。兩隻被狼抓咬過的小腿和腳踝爛泥濘濘的,就像剛剛從紅色的糨糊裏撈出來似的,加上又挨了火的一通燒燙,雪上加霜,潰爛不堪。眾人也都跟著虎大一片唏噓。秀明禁不住熱淚翻滾。虎大囑咐秀明要送紅亮爹到公社醫療站去一趟。

“狼留下的咬傷都有毒呢,不讓大夫消消炎症怕是不成。”

秀明連連點頭。眾人離開後,虎大遲疑著沒有走。虎大在紅亮家的院子裏轉了一圈,又轉了一圈。虎大在院裏轉圈的時候腦子一團混亂。虎大想通過這種來回走動理出個頭緒來。

到現在為止,虎大還沒有看到真正的狼的影子。可虎大聽到了狼在深夜裏的嗥叫,這種聲音他聽得千真萬確。虎大對狼是很了解的。虎大知道自己這個隊長是用狼的命換來的,他之所以能一呼百應,跟他當年獵狼的巨大貢獻有關。大夥欽佩他,上麵的頭頭腦腦器重他,所以,虎大才能穩穩地坐在這把交椅上。虎大敢把自己的媳婦拉到深山老林裏當誘餌,就憑這一條,虎大這個隊長就當定了。

可是,花無百日紅。虎大也不是不明白這個道理。那時候虎大才三十五六歲,而今已快到了知天命的歲數,腿腳胳膊也比不得從前。這種時候,虎大就什麼也不想了,想再往上攀一攀,恐怕是心有餘力不足了;想再幹番轟轟烈烈的大事情,更是枉然的。現在,虎大的心思越活越簡單了。虎大就想安安生生過完下半輩子,一村人相安無事,老婆娃娃熱炕頭,餘下的氣力他頂多在夜裏往寡婦牛香屋裏勤跑幾趟,把這身子骨裏的那股熱火勁再使一使發揮發揮,這一輩子也就算交代了。

虎大已連著去了兩趟我們村西的那片林子。林子裏有厚厚的積雪,有牲畜野狗丟下的蹄爪印子和糞便。當然,也有人跟狼留下的痕跡。這一點虎大確信無疑。如果說虎大也有些惶恐了,那麼,虎大的惶恐跟大夥的惶恐是完全不一樣的。大夥隻是因為怕狼而恐懼起來的。而虎大的惶恐更多是來自於他對自己年輕時候所作所為的一種後怕。

虎大很小的時候就聽我們村老輩人告戒他,說世間凡事都是一物降一物一報還一報的,林中的狼蟲虎豹,人間的男女老少,都是一回事。你怎麼對待別人,反過來,別人就會怎麼對待你。這是世間萬物的生存法則。也就是說,這些天虎大忽然意識到了老輩人的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了,年輕時候桀驁不馴,恨不得把天日下把月亮折彎呢,一旦人上了歲數,經曆了風雨,見過世麵,想法就改變了。

現在,虎大的真實想法就是,他先得摸清狼的活動蹤跡。虎大太了解狼的思維方式了。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世上沒有人比得過狼的野心!人也許等不了十年,可狼就能苦苦等待著。一匹狼等不住,它可以把自己的仇恨傳遞給另一匹幼狼,讓它從小就對人產生敵視和深深的仇恨。虎大前些年一到秋涼,老早就叫女人把自己用捕到的那匹大白狼的毛皮製成的褥子取出來晾曬,不等冬天到來,他夜裏就鋪上那張狼皮褥子睡覺了。今年也不例外,老早就用上狼皮褥子了。可就是最近兩天,虎大突然對鋪在身下的狼皮褥子犯起怵來。

就在昨夜裏,虎大做了個夢。夢見自己身子下麵的那張狼皮褥子突然間複活了似的,變得有血有肉,滾燙滾燙的,似還有千萬根針芒直戳刺他的脊背;那張狼皮竟在虎大身下猛地伸出四隻蹄爪,把躺在它上麵的虎大死死纏抱住,頃刻之間捆了個結結實實。這簡直就是惡狼纏身啊!虎大喘不過氣,被夢魘住了,想喊喊不出聲,想動動不了手腳。醒來後,虎大嚇出一身白毛汗,後半宿再也睡不著了,隻聽見女人在身旁哼哼唧唧磨牙放響屁打呼嚕。

虎大後來就起身穿好衣裳摸黑踱到街上去。

虎大出門前,悄悄挪開炕洞旁的一塊虛裝的青磚,從裏麵摸索出過去跟隨了自己多年的一隻手槍,五四式的,可以說這是虎大的命根子,上麵讓大夥把手裏的家夥交出去的時候,虎大耍了個賊心,硬說弄丟了,一直沒有交上去。虎大私藏了這隻手槍和十幾發子彈。現在,虎大覺得自己一刻也離不開這個東西了。即便把槍帶在身上,虎大走夜路同樣也會提心吊膽。

虎大在紅亮家轉悠了一會兒,就在他決定離開的時候,腳底下像是踩到了什麼硬物。他心裏微微起了疑,蹲下身去看。從腳下的一片灰燼中,虎大翻撿起一枚鋁製的像章。像章上麵的領袖人物鼎鼎大名,天底下怕是沒有人不認識的,虎大當然也崇拜得五體投地。別說虎大認識,估計我們整個青羊灣也找不出一個不認識的人。虎大很高興,像章雖不大,卻是很難得的上品,可以戴在胸前的那種,隻是讓火稍稍熏了漆麵,可上麵的領袖人物音容笑貌依舊清晰可辨栩栩如生。

虎大悉心地用袖子抹掉上麵的黑煙灰,像章上還有一排很小的字,看不太清楚,虎大識字本來又不多,也隻能勉強辨認出“偉大”二字。這就足夠了,世上還有什麼能比得上這倆字!虎大也不多想,就把那像章寶貝似的揣進貼身的衣兜裏,樂顛顛哼著曲兒轉身走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