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狼患 四
我們村有人起夜,非說親眼看見了兩團綠光,在街巷裏來回劃拉,後來就朝紅亮家方向去了。傳說這東西不能全信,當然也不能一點不信。我們村還有一個響當當的人物,就是虎大,據他說也是覺察到了。
虎大是我們羊角村一隊之長,向來說一不二的。在我們村虎大的權利一直很大。虎大掌管隊裏百十口人一年的工分和口糧、決定哪家該出幾個勞力去幹活,決定該派誰去外麵修幹渠抗洪水。虎大也說他那夜聽到了狼的怪叫聲,連他也嚇出了一身白毛汗來。比起那個站在圈裏隻顧撒尿拉稀的家夥,虎大的話似乎更讓大夥信服。
不管狼是不是真的來過,反正紅亮家確實著了一場大火。那場火是天亮以前燒起來的。火一燒起來就像村裏的潑婦們聚集在一起爭吵個無休無止,把天都鬧紅了。紅亮家的三間土屋還有院子裏的那些窩棚和秫秸垛子全都燃著了。一口烏克蘭豬崽娃在火光中吱吱叫著倉老鼠似的東突西奔,蠢笨的豬卻始終沒有勇氣跑出那場熊熊的大火而一命嗚呼了。一群宿在窩裏的雞全被燒死了,隻有屋簷下的一對鴿子幸免於難,它們在煙霧彌漫的天空中驚慌失措地飛來飛去,整整一早上都沒有再降落下來。
火光把黎明前的天空都照亮了。被火光照亮的天空看上去比平常亮了好多倍,天也亮得比往常早了許多。那時候,虎大剛好從寡婦牛香的熱被窩裏鑽出來。虎大跟我們村的寡婦牛香好,已有些年頭了。
虎大跟寡婦牛香的好是那種偷偷摸摸的好,是一種純粹的夜間行動,是大夥都公認不諱的一對老相好了,也是隻能意會不能說破的一種特殊的公共關係。其實,我們村裏的人所能看到的虎大對寡婦牛香的好,隻不過是那些苦活重活從來攤不到寡婦牛香的頭上,而村裏若是要分配糧食蔬菜這些貴重東西的時候,寡婦牛香又經常可以恬不知恥地多拿到一份半份。而且,這種情況下虎大往往會表現出很有同情心和正義感的樣子,活脫脫一個共產主義戰士在麵對普天下的受苦受難的群眾。虎大會一本正經地說:“社員同誌們,牛香一家孤兒寡母的,又沒個爺們照應,一喊餓就是好幾張嘴啊,著實可憐著哩。”
虎大話既出口,管分配的出納就會高抬貴手,人嘛,都是長了心腸的東西。大夥也都是嘴裏不說心裏的話,漠然聽從就是了。但有一條大夥是心知肚明的,他們私下裏會達成一種共識。比方說,寡婦牛香家明明有四個崽娃,加上牛香本人,一共就是五張嘴吃飯。可大夥卻偏要說成是,寡婦可憐六張嘴,上下都需要動彈哩。那多餘出來的一張嘴實在是精妙絕倫,幾乎一語道破天機。
寡婦牛香的男人,是虎大派到河沿上抗洪水時,叫大水呼啦一下給卷走的。那年一直等到洪水退下去,牛香男人的屍體才被撈回村來。屍身早就稀爛了,河水和沙石把好端端的一個人,洗磨成一副扁扁的幹骨頭架子了,也把好端端的一個女人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寡婦。沒過多久,虎大就以絕對的優勢睡了這個已淪為寡婦的可憐女人。可見世上沒有永遠的仇恨,這話用在寡婦牛香的身上再貼切不過了。她非但不跟虎大仇人相向,倆人後來好得如膠似漆的。
虎大也有女人,而且還給虎大生了一堆黃毛丫頭片子,可他那五大三粗的婆娘連寡婦牛香的半根腳趾頭恐怕也比不上。寡婦牛香的臉蛋跟白麵粉一般細膩,她的身體也像是無骨雞似的的綿軟,而挺在虎大眼前的一對胸更是苞穀樣鼓凸而出,還不停起伏著,仿佛隨時會撐破薄布衫鴿子樣飛了出去,每次都弄得虎大連氣也喘不勻稱。
當然了,白天虎大是不輕易去寡婦牛香家的,因為到了黑天那扇門永遠是虛掩著的,女人身心上的那扇門也永遠是敞開著的。這一點大夥也都知道,可除了虎大沒有哪個男人敢去那裏騷情的。寡婦牛香活著就是虎大的人,她的家很快就變成了虎大隊長的一個安樂窩了。
基於上述背景,虎大說他那夜聽到了狼在村裏叫喚,肯定是聽到了狼的聲音,那一準沒有錯的。既然連虎大都說聽到了狼在嗥叫,可見村裏確實來過個把匹狼。狼傷人叼牲畜的事見過不少,可狼在半夜三更跑去人家放火,這倒還是大姑娘上轎子——頭一回啊。
眼見著村裏濃煙遮天,虎大就不能袖手旁觀。當然,虎大一個人救不滅那麼大的火。虎大要喊人。場院那裏的老樹下掛著一口鐵鍾,鍾敲響了,比十個八個男人的聲音還要響亮。虎大喊人不像別人指名道姓地喊。虎大要喊就是喊所有的人,男社員和女社員,不論什麼時候,隻要虎大想喊叫了,鍾聲就會在整個村子上空突兀地響徹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