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禍端 三
就在同一天,秀明老師的丈夫,那個叫廣種的壞脾氣男人,從遙遠的煤礦上回到我們羊角村。
對村裏人來說,外麵的世界太過陌生和神奇了。尤其是,像廣種這樣的一個人物,長年在外,頗見過些世麵,靠著掙工資吃肚子的,月月都有個“麥子黃”的穩當收成。大夥更情願把廣種看作是一個外鄉人,一個不速之客,一個快要被人們忘記掉的、可又忽然間出現在人們眼中的同鄉。廣種回來了,村裏的秩序一下子也變著井然起來。這種井然的秩序實際上是說,大夥心裏都有了一種神秘的向往,被一股巨大的向心力驅使著,都想過來跟廣種寒暄兩句,大有趨之若騖的樣式。廣種可是村裏出去的第一人啊!
說來話長,廣種也真是命大造化大:那些年我們村裏鬧饑荒,死了多少人,好多人沒餓死也給餓跑了,出門討飯的也不在少數。廣種也餓跑了,一跑出去就是二年多光景,大夥都以為廣種肯定餓死在外麵了,說不定連他身上的骨頭,都讓野狗餓狼嚼碎吃掉了。可是,惟獨這個廣種,卻最終活生生回來了。他看上去紅光滿麵,他不但沒餓死,人好像還胖了一圈,臉上有些沉著不變的黑紅的光澤,走起路來腰板一晃一晃的朝前挺著,見人還要從勞動布製服的口袋裏往出掏煙。那煙可真好,抽起來一點也不嗆嗓,大夥看到從廣種鼻孔和牙隙冒出的煙,真是又細又白。
我們村裏凡是從廣種手裏得到那種雪白雪白的紙煙的人,都這麼誇讚。都說廣種命大福大,廣種有本事,廣種是個真正的兒子娃,廣種當了響當當的礦工,穿製服,月月領工資,兜裏有活錢,抽煙的架勢也跟一般人不一樣。我們村的人都抽旱煙鍋,都是蹴在牆根或炕頭的,隻有廣種嘴裏叼著煙,雙手插在褲兜裏,不緊不慢地邊走邊吸,很安逸的樣子。關於廣種的好話林林總總,這就讓廣種成為我們羊角村一個想當然的人物。大夥閑下來有意無意地總會提起廣種,提起廣種自然又要提到秀明老師,提到秀明,自然也要提到紅亮和紅亮爹的。總之,大夥覺得他們的關係很複雜的,一時半陣根本扯不清楚。
好奇心仿佛一根集體編造中的繩子,大夥兒總是不約而同地一起用力,又像拔河,心思都往一塊想,勁力也往一處使。這根好奇的繩子,就越擰越緊,越編越粗了。
廣種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號啕大哭。在大夥聽起來,廣種的哭聲也跟一般人不太一樣,動靜大,時間短,跟打響雷似的,呱啦呱啦幾下子,聽起來就跟戲裏的張飛叫陣似的。廣種哭完了,戴著孝帽子穿著雪白的孝衫子,到墳地給老人燒紙,燒紙時又是一通狠哭。這回哭完才周周正正對著墳丘磕響頭,然後腰板一晃一晃地回到村裏。自始至終,人們沒有看見秀明老師,隻有廣種在唱獨角戲。
這之後廣種再也沒有哭過。倒是當天深夜,一個女人的哭聲從村街裏傳出來。那哭聲傷心欲絕,把大夥嚇了一跳,都從熱炕頭翻起身把耳朵緊緊貼在窗戶紙上細聽,才知道是秀明老師。盡管知道了是秀明老師在哭,可那斷斷續續的哭聲,還是把大夥弄得心驚肉跳。秀明老師一哭,很多女人就受不了了。女人的心腸軟啊。再說同是女人,秀明究竟有啥做得不好的,都說久別勝過新婚哩,咋廣種一回來,非要惹得她哭天抹淚幹啥呢。這個廣種興許是在外頭學壞了!也許是出於自發的,又像是事先商量好的,好幾個女人迅速聚集在廣種家的門前,當當當對著門扇一通用力亂敲,七嘴八舌朝院子裏麵喊話:
“廣種家的,你這到底咋的啦?”
“快開門啊,廣種兄弟!”
“他秀明老師……他秀明老師你為啥哭麼呀?”
屋內的哭聲依舊斷斷續續,但比先前要微弱一些了。
幾個女人冒著嚴寒趴在院牆邊聆聽,希望能聽到一些更具體的更核心的細節,可除了惹來秀明家的那條看門狗汪汪地一通撲咬之外,她們一無所獲。最後,女人們死了心,個個早都凍得鼻青臉腫,也就懶得再管閑事,急惶惶往各自的家裏奔跑。街巷傳來一陣雜遝的腳步聲,朝著四麵八方。寂靜的一壟冬夜在星光下被女人們的腳步聲震得搖晃起來。
女人跟男人不一樣。有時候,女人跟女人也不會完全是一樣的。就拿秀明來說,一村裏的女人除過她,哪一個被自家的男人欺負了都會哭鬧一通的。有的還要抹脖子、上吊、跳井、喝敵敵畏,至少她們也得連夜跑回自己的娘家去,訴苦求援,好迫使男人親自登門下話賠情道歉,以求得到女人寬恕和解。
秀明是個念過書有學問的女人,秀明不能像那些在農田裏幹活的女人那樣不管不顧的,她還沒有學會那些名堂。讓她連夜跑回娘家去,那還不如拿刀子殺了她呢。再說,跑回娘家去有什麼用,問題還是解決不了。倆口子間的事,別人是插不上手的。別人幫隻能幫倒忙,會讓事情越弄越糟。清官難理家務事。這點道理秀明還是明白的。
碰巧秀明這些天身上來紅了。可廣種不管那一套,廣種是個男人。是男人就要幹男人要幹的活。廣種這個男人又跟村裏其他男人不同,廣種長年在外,男人的那點活他一年也幹不了幾回,也沒處可幹,隻好幹憋著。現在好容易回一趟家,就好比半年沒聞見魚腥氣的饞貓一般如饑似渴。
白天秀明因為要去學校教課,中午回家也就是做飯吃飯洗洗涮涮的工夫。他隻能幹瞪眼幹著急,再說白天幹那活總歸不妥,家裏畢竟還有一個老娘親在世呢。可廣種沒想到,晚上遲遲回到家的秀明卻一點情緒也沒有。秀明跟他淡淡地說一句不行,他當然氣不打一處來。
秀明歎著氣對他說起了紅亮丟了的事情,又說她正幫著紅亮爹四處打問娃娃的下落呢,哪還有那種心思。廣種不愛聽。又是紅亮,這兩年他每次回家,秀明總把紅亮這個小崽子掛在嘴邊,好像紅亮是她的親生娃子一樣。想到親娃子,廣種更是氣憤至極,自己本來也有好端端的一個娃娃,歿了,自己老婆的奶水卻無端地給了旁人家的娃娃白吃了。
廣種不由心生怨恨。男人心頭一旦對女人起了怨恨,會把這種怨恨變本加厲,會胡思亂想,會想方設法抓女人的小辮子,會說一些不應該說的混帳話。滿腹怨恨的廣種就非要跟秀明幹那點活。
廣種說:“我他娘的都快成廟裏的和尚了。”
秀明用被子護住自己說:“你這個人怎麼一點覺悟都沒有,我身上不方便嘛!”
其實,這幾年秀明對廣種的情意確實變得非常淡了。廣種一次次那樣打罵她,她的心被傷了,傷透了。夜晚一個人的時候,她都能聽到心在滴血的聲音。
廣種隻認為秀明是在找借口推辭他。一個男人要想幹那事總會不顧一切的。廣種見軟的不行,就非得來硬的。他硬扯秀明的被子,撕秀明的衣褲,死乞百賴壓秀明的身子,抓秀明的胸脯。可很多時候,男人的願望越是迫切難耐,情形就會變得越糟,越不可收拾。
秀明堅決不從。秀明被折騰得實在沒有辦法了,就起身說自己要去跟婆婆一起睡。廣種死死纏住她不放手。
秀明說:“老人屍骨都未寒,你咋是這麼個人呀,不臉紅嗎?”
廣種瞪著一雙驢眼說:“你少他娘的拿老人當擋箭牌,我知道你心裏咋想的,你不就是想留著去跟你那可憐的姐夫睡麼!你別想又當婊子又掛牌坊,老子不吃你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