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禍端 三(3 / 3)

“秀明你別胡來,對付這些家夥我比你有經驗!你快往回跑呀!”

秀明急得直想哭。

可秀明不能哭,這種時候哭是救不了人的命的。

秀明知道這都是自己惹來的禍,自己讓野狼叼了吃了那是活該,可她不能讓人家替她白白地把命送了呀。

秀明強忍著淚水叮嚀黑影一定多加小心,自己隨即轉過身拚了命往村裏奔跑而去了。

秀明跑得耳邊都生風了,她依稀能聽見身後狼的嗥叫聲在雪地裏不停回蕩。

秀明知道自己要不快跑的話,身後的人一準會沒命的。

這樣想,秀明就跑得更瘋了,瘋得連她自己也不敢相信那是她的一雙腿腳在茫茫的大雪漠裏飛奔。

頭天晚上,秀明一整夜都守在紅亮爹身邊,一步都沒敢離開。要說這事還是多虧了我們村那幾個愛管閑事的女人才救了秀明的命。昨夜她們一夥人在秀明家敲了一陣門,也不見響動,就相繼離散了。可她們似乎又不忍心見事不管,就去紅亮家找紅亮爹幫忙了。她們知道紅亮爹一準會管這件事的,畢竟紅亮爹跟廣種是兩挑擔的親戚。秀明守了紅亮爹一整夜,悉心地替他擦洗傷口,做一些簡單的消毒和包紮,好不容易才讓血漸漸止住了。

紅亮爹麵色蒼白,額頭發虛汗,手腳一直冷冰冰的,夜裏一個勁說夢話,喊紅亮的名字,讓紅亮快點回家來。秀明不敢合眼,也沒有心情合眼。紅亮爹在夢裏喊紅亮的名字,她也在心裏不停地念叨。她不知道紅亮去了哪裏,隻有在心裏默默祝福紅亮千萬別出什麼事啊。

東方的天空透過窗戶剛露出一片蛙肚白,便有人風風火火闖進紅亮家來。

闖進紅亮家的人不是旁人,正是秀明的男人廣種。廣種根本不知道秀明昨夜跑出去遇狼的事。廣種隻知道自己的老婆深更半夜跑了,他當時正在氣頭上,又讓女人美美地抽了耳光,所以,就鐵了心不去追攆,任由她去。當時男人心裏暗想,該死的賤貨,這番就是去跳河上吊老子也不眨一下眼皮!可半夜裏廣種一覺醒來,多少覺得有些後怕了,萬一秀明真的尋了短見,那他不就成了殺人凶手了。

廣種思前想後,覺得女人跑不遠。他了解自己女人的脾性,她不可能連夜跑去娘家。廣種在村裏轉來轉去,轉著轉著,忽然就發現腳下的雪地上有些不對勁的地方。村街上的積雪厚厚的,像鋪了一層白色的棉氈子。可那白色的氈子上麵,有星星點點的黑斑樣的東西,看上去很醒目,跟一個個大大小小的黑眼珠子似的撒落在路上。這就不能不引起廣種的注意。

本來,廣種心裏就有點後怕,畢竟自己的女人徹夜未見個蹤影,一大清早見到這種景象,他無論如何都得特別留意了。廣種蹲下來查看,用指甲去摳雪地上的黑斑點,手指一動才知道,那是早已經板結了的血塊。

廣種人一下子就慌了。他站起身順著那些稀稀拉拉的黑點尋覓過去。那些黑色的血斑像是從村頭過來的,或許是從更遠的地方來的,它們像一群巨大的黑螞蟻繞過打麥場,穿過隊部的庫房門前,在水井台前稍微停留了一會兒,又一路滴滴答答地爬進村街,然後聚集在一棵粗壯的柳樹跟前,像是在那裏大口大口喘氣,之後又斷斷續續地往村西而去了。

廣種的慌亂的腳步和猶疑不定的目光,最後終於跟著那些雪地上的零散黑斑停留在村西最末的一戶院落前。廣種辨別了一下方向,他這才恍然大悟。廣種幾乎來不及敲門就闖進紅亮家了。這時候的廣種心情太複雜了,恐懼,不安,陰暗,嫉妒,憤懣……更多的還是痛恨不已。一想起夜裏秀明抽他耳光時的情形,廣種就恨得牙根吱吱發癢。所以,廣種毫不猶豫地走進紅亮家裏。

這時候紅亮爹和秀明大概剛剛迷糊著了。秀明是和著衣褲斜靠在紅亮爹旁邊的,她的身體跟紅亮爹的方向顛倒著,紅亮爹也不再說夢話了。昨夜的一切凶險遭遇、恐懼不安、拚命逃奔以及與狼長時間的殊死較量,還有隱隱作痛的遍體鱗傷,幾乎已耗盡了他們倆的體力和精神,此刻,他們各自毫無芥蒂地沉浸在黎明時分的短暫熟睡當中。這種熟睡因其短暫可貴,往往又表現出某種無法比擬的貪戀和幸福,所以,此刻的秀明跟紅亮爹都是這樣的一種甜蜜表情。

可以想象一下,隻要是個男人,親眼見到這番情形,會產生怎樣的焦慮與痛苦,會有怎樣的憤怒在胸口燃燒起來,又會激起怎樣難以忍受的惱羞與仇恨,何況是很長時間才回一趟家的廣種,更何況,昨夜廣種費了九牛二虎的氣力也沒有跟秀明幹成那點事。

廣種一下子就傻眼了。

廣種要瘋了。

廣種沒有理由不瘋狂。

廣種完全喪失了一個男人最起碼的理智。

男人一旦喪失了理智,就會比世界上最最凶殘的野獸還要可怕!比夜裏的那兩隻眼放綠光的狼更凶狠更詭秘!但是,廣種畢竟是廣種。廣種是見過世麵的人。廣種平時走路說話就連抽煙的樣子也跟別的人有所不同的。廣種強忍著內心痛苦與仇恨,悄然離開了這間陋屋。就像一個迷茫的人找到了所有的出路和答案。現在,廣種還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但他多一秒鍾也不想再看到他們倆人這種樣子了。

廣種悄悄走到外麵,他看見院子裏堆著的一垛柴草和秫秸。他的目光仿佛快要將這堆柴草點燃了。可他充滿仇恨的目光顯然無法實現這種願望。無法實現的空想,需要更加有力的舉措和物質來作支援。廣種忽然覺得自己渾身都在顫抖了。這種顫抖從剛剛發現那些血跡就已經開始了。他覺得自己必須得做點什麼,對,他就是要做點什麼才能抑製這種無邊無際的顫抖和仇恨。

廣種稍稍遲疑了一下,就從兜裏摸出一根香煙,香煙雪白雪白的,過濾嘴金黃發亮,他抖索著擦根火柴將煙點著了,然後使勁咂了兩口。一縷青煙從鼻孔裏鑽出來,猶猶豫豫地飄散開去。這種時候村子裏還很寂靜,大夥都在家睡懶覺呢,連棚圈裏的牲口和院裏的看家狗都沒有發出一絲聲音。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時機!機不可失,失不再來。廣種懂這個道理,何況他很快就要離開羊角村回礦上去了。

廣種嘴裏叼著煙快步朝眼前的柴草垛走去。

一個男人要想幹什麼活就沒有幹不成的,特別是,像廣種這樣在礦上幹活的人,身上有的是好力氣,搬幾捆秫秸對他來說簡直太容易了。一不做二不休!也就一根煙的工夫,或者比這更短暫,廣種就想出了懲罰他們的辦法,他把那些柴草堆挪到這間堂屋的門前和窗口了。廣種離開前又點了一根煙,他需要再抽一根,因為他的手指始終在發抖。這種時候廣種覺得自己很不像個男人,這讓他感到痛苦難堪。

但是,點完煙以後,他終於咬了咬牙,順手將火柴扔在那些柴草中了。當他聽到嗶嗶啵啵的燃燒聲驟然響起來的時候,他才大步流星地離開了紅亮家的院子。

廣種飛快地跑回家裏,這時太陽還沒有從地平線爬出來。廣種到自己老娘的屋子看了一眼,老人還在夢中呻吟。他抹了抹眼角,心腸一硬,把自己隨身帶來的灰唧唧的帆布袋往肩頭一扛,就頭也不回地踏上了空無一物的雪路。

廣種身後的那團煙霧,在鉛灰色的晨曦中越來越濃了。廣種分明感覺到自己好像踏上了一條不歸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