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明怔住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覺得跟自己躺在一起的這個男人太陌生了,太卑鄙無恥了,太用心險惡了。他根本就不是自己的丈夫。震怒之餘,秀明反手抽了這個男人一嘴巴子。抽一下還不夠,又使勁抽了一下。秀明是清清白白的女人。有時候清白需要女人自己來維護的。
廣種也呆愣了。女人竟然動手打了他,這太不可思議了!他一下子便惱羞成怒了,他覺得自己必須要好好拾掇一下這個令他痛恨的女人。想幹的事幹不成,男人就會變無比焦渴,就會翻臉不認人,因此下手就比任何一次都要狠毒。
秀明畢竟還是女人。受了委屈和傷害還是要哭,哭過了還覺得不夠,心裏的苦痛一時間無法排解出去,秀明當然不能跟沒事人似的。秀明可以承受男人的拳頭,可她卻無法忍受男人的惡語誹謗。秀明覺得自己跟眼前這個男人已經勢不兩立了,不是魚死,就是網破。秀明想這日子無論如何不能再熬下去了,她要跟廣種打離婚。
女人一旦從眼前的事情裏理出頭緒,就變得理智起來了,哭聲也就戛然停止了,盡管眼淚還在簌簌地往下落著,但卻悄然無聲了。秀明很冷靜地穿好衣褲和棉鞋。她感到這個屋子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寒冷,像個漆黑的冰窖。這不奇怪。一個人對另一個人徹底死了心,世界也就跟心一起變得寒冷起來。外麵雖然是風天雪地滴水成冰,可她一秒鍾也不想再在這個冷屋子待下去了。
秀明顧不得臉上身上的疼痛,顧不得嘴角鼻孔正往出溢血,她隻想跑到外麵去透透氣,隻想以最快的速度離開這個對她來說,已是非常陌生和卑鄙的壞男人。一到外麵,秀明就沒命地奔跑起來。秀明從來沒有像今夜這樣快速地跑過,即便在學校跟娃娃們一起出操她也沒有跑過這麼快的。不是秀明想跑,也不是雙腳雙腿變得比以往輕飄了,是秀明的心兒在流淚流血,是命運的神秘之手在暗處催促著她往前跑。跑著跑著,秀明就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笑著笑著,又咧開嘴無聲地抽泣開了。最後,秀明覺得腿腳忽然綿軟無力了,棉絮一般鬆軟了,整個身體都變得癱軟了,再也沒有一絲氣力站立或奔跑了。
秀明像具死屍一樣,突然栽倒在雪地上。雪是前幾天剛下的。雪厚得很,人撲倒在上麵連一點聲音都沒有。厚厚的積雪一下子就把秀明的身體裹緊了。那雪似乎一點兒也不冷,甚至有種奇妙的溫暖與舒適感。潔白的雪似乎最能體察一個女人身體裏的所有清白。清白的女人躺在一望無邊的白雪地裏,就像最初躺在娘親的溫柔懷抱中了一樣,安詳自如無憂無慮。秀明真想就這樣一直躺下去啊,再也不要起來才好。
可是,雪也是有情有義的東西,女人壓在雪的身體上,雪還是能感到一點壓迫和疼痛了。雪疼了也會叫,跟人一樣,吱吱嘎嘎地叫著,別人是聽不到的,可那些在冬夜的村莊周圍逡巡的餓狼,最能聽得清清楚楚。那兩匹餓狼的嗅覺跟聽覺實在太厲害了,它們隔著幾道溝渠和土坎,還有一大片楊樹林,狼們還是聽得非常真切,就連女人身體的氣息以及頭發絲的微拂也感覺到了。
狼早就餓極了。冬天的覓食對它們來講充滿了辛苦和曲折,因為這種時候地裏不再有什麼牲口出沒,大批大批的羊群也被牧羊人趕到深山裏去放了。這種時候狼的攻擊對象自然是那些圈養在棚子裏的牲畜和家禽,當然還有那些老弱病殘的人們。白天狼們也不敢輕舉妄動,隻有挨到深更半夜,等到人們都熟睡之後,狼們才敢出來幹它們想幹的活計。
那一公一母兩匹狼結伴而來,它們是在我們村的那片楊樹林裏發現秀明的。她往來跑的時候狼就覺察到了,但它們並沒有立刻出擊。狼是最有腦子的野獸,狼的腦子比人的腦子算計得要精明。它們不會輕易靠近一隻獵物,除非它們能確定獵物的數量以及能獵獲的最大係數。可是一旦要鎖定目標,狼就會咬死不放。狼先靜靜地臥在遠處的雪窩子裏,直到看清秀明是一個人來的,一個人躺在雪地上,又一動不動了,它們才躍躍欲試地從雪窩子裏鬼祟地爬了出來,輕輕抖落皮毛上的雪末子,亦步亦趨地向獵物逼近。
狼的眼睛全都綠汪汪的,把秀明身旁的那片雪地都映綠襯亮了。
秀明依舊躺著,什麼也聽不到,對身邊的事物毫無覺察。
秀明這時隻能聽到心痛欲碎的聲音。
狼們卻聽到了遠處的一串模糊的腳步聲了,嘩噠嘩噠像是犁鏵在雪地裏不停翻滾開來。狼是非常狡猾的野獸,既然聽到了動靜,它們就不得不停下自己的蹄爪,暫時放棄對獵物的進攻。狼得回過身朝後麵仔細查看,狼是不會鋌而走險的。果然,有重重的腳步聲從村子那頭傳過來,隨即是漸傳漸響的呼喊聲。
“秀明,秀明——”
“你在哪兒?你快回來吧——”
“秀明你聽到了就給我應個聲吧!”
這次秀明也聽到了,卻不很真切。
秀明猛地從地上坐起來,朝著不遠處模糊的呼喊聲望去。
與此同時,她也發現了眼前的那一片綠光了。那綠光把秀明的雙瞳都照亮了,刺得秀明連眼睛也睜不開了。
秀明嚇傻了。
“狼。”
“天神哪!快來人唼!”
“狼來啦!”
“救命呀——救——命!”
秀明沒了命地爬起身,朝喊聲的方向奔跑起來。這次的奔跑和先前完全不同,剛才是充滿了絕望與屈辱,人朝著一個不歸的地方飄去。但這會兒,卻是讓無邊的恐懼與求生的本能將她緊緊裹挾著一路狂奔而去。生與死其實就在一念之間。
狼們顯然遲疑了一下,但它們很快就從後麵呈包圍圈狀地追趕下來。
狼跑得比人快多了。沒有人能比狼跑的快,尤其是在這種臃臃腫腫的雪地上,在這漆黑冰冷的冬夜裏,人的兩隻腳一踩到雪地就會立刻深陷下去,再奮力拔出腳才能繼續往前邁腿。
眼看那兩匹狼就要追上秀明了,而遠處的那隻正朝著秀明迎麵跑來的黑影也幾乎同時到達了。
黑影的一隻手裏捏著銀白色的手電筒,另一隻手裏攥著一截鍬把高高地朝向兩匹窮追而來的狼揮舞起來。手電筒雪白的光柱直直朝狼頭掃射過去。
狼立時就駐足不前了。
狼不怕人。可狼最怕那可怕的耀眼的白光。那光亮比狼的目光強硬百倍。狼害怕這突如其來的亮光。
但它們也不願意輕易放棄就要到嘴的獵物。它們謹慎地朝後退卻幾步,然後陰鬱老練地蹲伏在雪地上,四隻眼放射綠光,髭著凶殘的白牙,喉嚨裏發出嗚嗚的嗥叫,像是要把黑夜叫亮才肯罷休。
黑影早已將秀明讓在自己的身後去了。
黑影用自己的身體以及鍬把手電光掩護著秀明。
黑影一邊揮舞手裏的鍬把和手電筒,一邊焦急地叮囑身後的秀明趕快往村裏跑去喊人打狼。
其實,黑影一出聲秀明就聽出來了黑影是誰了。
秀明說:“姐夫要跑咱倆一起跑吧,我不能讓你一個人丟在這裏!”
“秀明你再不跑,過會兒別的狼聽到聲音一起聚過來,咱們就都跑不了了!”
可是,秀明已經折身回來站在黑影身邊了。
“你不跑那我也不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