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禍端 二(1 / 3)

第一章 禍端 二

紅亮闖禍這天,趕巧屠戶三炮回到我們羊角村,他是特意給秀明老師家殺豬來的。這天一大早,紅亮爹也去了秀明家打幫手。紅亮爹不能不去,秀明家的事就是他自己的事,即便秀明家天天殺豬念經,他也會毫不猶豫去幫忙下苦的。

秀明的公公前一天剛歿的,得了肺結核,心肝和肺子都咳碎了。秀明男人廣種在外地很遠的一個礦上幹煤井工,一年也回不來兩趟,隻是過一陣子寄點錢給家裏。

當初,秀明跟廣種結婚,也算不上心甘情願,更不是自由戀愛。按理說,秀明結婚應該跟男人去礦上生活,可秀明去住了一段時間就死活待不住了,她執意要回來的。秀明覺得那個風吹石頭跑的鬼地方,她這輩子不會再去第二次了。更重要的是,秀明被那個壞脾氣男人打了兩次,而且是一次比一次狠。第一次秀明的眼圈青了一隻,第二次竟然扯下她的一縷頭發,還把她的嘴角打出一道血來。秀明做夢也不會想到,自己會被男人打,而且這個動手打她的人居然是她的新婚丈夫。秀明的男人有個毛病,沒事愛喝酒,晚上喝醉了,到了床上還是強行要跟秀明那個一下。秀明當然不會同意,秀明是有文化的人,喝醉酒的男人已經夠讓人厭惡的了,張著臭烘烘的嘴巴,用沾滿唾沫的舌頭一個勁親她,她簡直要瘋了。秀明從小脾氣就硬,哪裏受得了這個氣。可她不樂意,男人就動手扇她耳光,搗她的眼窩。男人一動手,就變成十足的魔鬼和禽獸了,有時連禽獸都不如。秀明就一個人從礦上跑回家來了。秀明發過誓,這輩子再也不去那個連空氣都是黑乎乎的鬼地方了。

如今出了這種事,秀明家裏便亂成一團。煤礦離家山高路遠,一時半會兒招男人回來,也是不大可能的。好在秀明還算是個有主見的女人,她畢竟是個民辦教師,早先在縣裏讀過高中的,是青羊灣惟一的女秀才。當下就請來親戚鄉黨們商量,一麵差人給礦上的男人拍電報,一麵著手準備喪事了。

秀明家的豬不大點,因為等著應急用,也就顧不得許多了。屠戶三炮上來霍霍地幾下子,那頭豬就被撂得展展的了。雪白的膘肉剁成塊,幫忙的女人哼哧哼哧地把鮮肉用盆子端進夥房裏去了。跟往常一樣,三炮收拾好刀具,正要將豬身上割下來的物件塞進自己的提筐內,旁邊有個專門管事的人恬著臉過來,叮囑他這些物件得留下,說已經有人事先張嘴要了。三炮愣了一下,看那人一臉的難色,也就不再堅持了,扭頭跟著其他人一起回屋吃飯。

外麵太陽西斜時,秀明送三炮到門口。按理說秀明可以不送三炮的,需要她應酬的事情樁樁件件,可她還是緊攆出來送他。三炮漲紅著臉不停對秀明嘻笑,像個傻瓜,清口水亮汪汪地掛在嘴角和胡茬子上,閃著晶瑩的亮光。

三炮說:“秀明你往後有啥用場盡管張嘴,我可隨叫隨到。”

秀明說:“三炮你走好我就不送了,家裏還有一攤子事情呢。”

說著,秀明就將事先包好的一塊精肉塞進三炮的提筐裏,囑咐他捎回去讓糜子包頓餃子吃。

三炮哼著鼻子說:“給她吃還不抵喂狗喂貓呢!喂狗喂貓也不白喂,它們都給我添幾窩崽子哩。”

秀明生氣地瞪著三炮:

“你別沒事盡挑糜子的不是,一個男人家成天打女人算啥本事,我都替你臉紅害臊!糜子也不容易,往後你得多體諒她才對!”

三炮又嘿嘿地衝秀明笑笑。他硬著舌根說:“我才……才不打她,我聽你的,再打她我就是個王八變的。”說罷,搖搖晃晃地往回走了。秀明在身後又囑咐他:

“三炮你記住我說的話,往後對糜子好點!還有,起經那天別忘了讓糜子領上娃娃來家裏吃頓飯。”

經過一片院落時,三炮搖晃著腿腳慢慢站穩。自從那年他去外莊做了人家的上門女婿,這裏就徹底荒棄了。老院子的圍牆倒倒歪歪的,一抬腿就能從上麵跨過去;院門早就不見了,西北風在院裏橫衝直撞,旋起一圈一圈的煙塵和草屑;過去三炮和父母曾住過的三間矮屋,此刻老母雞下蛋似的瑟縮在院裏,在他眼中無助地抖顫;屋頂很多地方都塌陷著,幾莖枯草零星地插在上麵,隨風不停搖擺。整片小院顯得一派雜遝和蕭條。

三炮茫然地撥拉開那些齊腰深的雜草走進去,他依牆坐在一截落滿沙塵的門檻上。他的腦袋昏沉沉耷拉下來,嘴裏不停墜出一串串晶瑩的口水。他眼前的地上除了雜草,大大小小的土疙瘩,就是一攤攤幹黑的糞便,有羊的,豬的,雞的,也有崽娃們拉下的。

三炮的兩眼竟慢慢地濕潤了。三炮的眼眶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潮濕溫潤的感覺了。三炮想:這個家是在自己的手上敗落成眼下這個樣子的!想起往事,三炮心裏有幾分難過,又有幾分愧疚,想哭一場的衝動都有。可他忍住了。他是三炮,見了血肉都不眨一下眼的三炮,青羊灣裏的頭號屠戶。三炮一直就這樣木木呆呆地坐著。三炮什麼也想不起來了。耳中隱隱約約傳來一片喧囂:大人小娃發出饑餓難耐的哭號,牲畜臨死掙紮的嘶吼,濃稠熱烈的鮮血噴湧而出時的汩汩聲響,紛擾而又雜遝,一時間充斥著他的聽覺,使他備感恐懼。眼前仿佛又浮現出那些揪心的畫麵:饑荒不斷,弟弟忽然就神秘失蹤了,當村長的爹神智虛迷神經兮兮,娘死前已經浮腫得不成樣子,她的身體就像自己每每宰殺時用氣硬吹起來的死畜,浮腫又蒼白。

靜默了一會兒,三炮眼前再次浮現出一張令他深惡痛絕的臉子。就在下午的酒桌上,那個家夥一直款款地坐在上崗子的位置,脊梁挺得跟鍬把樣,嘴裏不緊不慢地銜著煙,臉上露出得意的笑。這個家夥看到三炮的時候,連眼皮子也沒有抬一下,一副十拿九穩的牛逼相。這個人就是虎大。幾乎所有在場的人都湊過脖頸去跟虎大點頭哈腰,惟獨三炮沒有過去。還有比這更讓三炮心裏窩火的事情,他眼看著本來該自己拿回家的東西,卻硬讓管事的人拎來,陪著笑臉送給了虎大。那一刻三炮的肺子都要氣炸了——早知道他們要拿了送給虎大,三炮就是扔給外麵的野狗吃掉也不會鬆口的。對於一個屠戶來說,這簡直就是一次莫大的恥辱。三炮宰牲時向來是自己說了算數,那些畜生的腸腸肚肚頭蹄尿脬,通常都是由他掌握的,他想拿回家誰也不能說半個不字。

所以,三炮就想故意滅滅對方的氣焰。三炮就是想在眾人眼前不給虎大麵子。盡管他們倆坐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三炮始終沒有像旁人那樣,站起身來給虎大敬上一杯酒。飯桌上,三炮一直是埋著頭隻顧自己吃喝,而且是最早一個結束的,同樣也沒有跟任何人打一聲招呼,就目中無人地抹了抹嘴揚長而去。

三炮當然沒有忘記早年間的一箭之仇:他沒有忘記這個虎大,跟自己和爹都動過拳頭;他沒有忘記虎大當上隊長後曾沒收過他家的一杆鳥銃;三炮更沒有忘記虎大現在之所以能高高在上,在他三炮看來,虎大就是踩著他們爺倆的肩膀頭才爬到今天這個位子上的。

三炮曾經確實一門心思琢磨著想接替他爹的班。子承父業,天經地義。尤其是,他爹人剛有些瘋張的時候,三炮就開始打他的如意小算盤了。三炮想讓他爹幫自己去說說情,可老頭兒卻把頭搖得跟波浪鼓似的,還罵三炮是一抹爛泥糊不上牆。三炮隻好自己悄悄地跑去上麵找人請願,上麵頭頭的答複是,一來老村長(三炮爹)還健在,二來嫌三炮太年輕,說他嘴上沒毛辦事不牢,即便有這個意向也得等個三兩年再看。三炮碰了一鼻子灰,懨懨地溜回村。但從那以後,爹在三炮眼中成了一塊絆腳石——三炮一直以為隻要他爹一咽氣,村長的位子理所當然就是自己的了。

當時三炮爹確實瘋得很厲害,行為一天比一天怪誕。後來連三炮自己也不知道,那個狂妄的想法是從哪裏冒出來的:老東西這樣活著丟人現眼,還不如早早地一死幹淨呢。反正那一瞬間太奇妙了,三炮幾乎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在幹什麼,隻記得自己年輕的雙手那麼有力可以征服一切——它們就像一對嶄新而又堅硬的老虎鉗。

現在,回憶讓過去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光怪陸離的灰塵,突然變得可怕又可恨,而燒酒的力量並不因此減弱。它們在三炮的腹內逐漸壯大,橫衝直撞、翻江倒海般折磨著他。三炮終於吐出幾口粘稠溷濁的雜物,然後稍稍平靜下來。他似乎又迷糊著了。

三炮恍惚間做了一個夢。這六七年光景裏三炮是很少有夢做的。夢到自己被什麼硬物猛地刺了一下,像是刀子,可又不是,血嘩嘩地從胸口那裏流出,卻始終找不到一絲傷痕。就在三炮十分詫異的時候,他感到腳下的土地在動顫,在迅速變軟,腳踩下去軟綿綿的。他想站起身跑開,可已經來不及了,自己整個身體正隨著那種莫名的柔軟不斷下沉。接著,仿佛有一股從天而降的洶湧的湖水,突然從四麵八方向他湧來,冰冷的湖水淹沒了他的脖子,眨眼之間將他整個人完全吞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