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爸倒下去的時候,媽也在一邊癱下去了。爸不追打了,媽就癱軟了。媽身上受了很多傷,背上,手臂上有鮮紅的血滲出來,染透了衣服。媽癱軟下來後,眼睛也沒勁了,淚水忍都忍不住。媽就索性嗚嗚地哭起來。爸哭,媽哭,弟弟哭,剩下我一個人不哭能怎麼著?於是我也哭起來。屋子裏的哭聲一下子就壯大了。這樣,媽就急忙忍住了哭聲。媽實在不想外麵的人聽到我們整齊的嚎哭聲。媽咬緊牙站起來,唏噓著來到爸的身邊,要爸站起來。可爸卻抬起他那條好腿把媽踢翻了。媽再一次艱難地站起來,去床上抱弟弟。媽把弟弟抱在懷裏,弟弟馬上就不哭了。弟弟不哭了,我也不打算哭了,屋子裏突然間隻剩下爸那些幹硬的哭聲,聽起來沒有一點美感。媽抱著弟弟再次蹲到爸的身邊,可憐貓似的跟爸說話。媽說,起來吧,孩子瞧見不好哩。沒想到爸呼地一下坐起來,棒也掄起來了。動作太快,媽驚駭間剛抬起頭,頭腦裏還沒來得及想躲閃的事,爸的那一棒,那聚集了他全部力量的一棒,落在了弟弟的,頭上。
我們全部都聽到了,弟弟在木棒落在他頭上的那一瞬間,叫了一聲媽。應該說是半聲,因為後半聲給爸一棒打回去了。弟弟是要說話了?他是要告別他的癡呆日子了?我們誰也得不到答案了。弟弟死了。弟弟喊完那半聲媽以後,在媽的懷裏蹬了幾下腿就去了。走時瞪著他那雙呆眼,粘乎乎的血漿從頭頂漫下來,流進他的大眼眶。
那天晚上,媽抱著弟弟突然出現在果子媽麵前。媽披頭散發,兩眼直勾勾的,身上還有很多血懷裏還抱著個血乎乎的死孩兒。果子媽當場就嚇得呱呱怪叫,翻起腳板就跑。媽也不追,媽把弟弟放到果子媽的床上去,坐到床邊等果子媽回來。果子沒有被嚇著,果子對媽和弟弟都很感興趣。果子問我,你媽怎麼了?你弟弟又怎麼了?我說,我媽沒怎麼,我弟弟死了。果子走近床邊看了看弟弟,回來對我說,你弟弟的眼還睜得大大的。我說,睜得大大的還不是死了,他沒氣了。果子就又去摸弟弟的鼻子,說真的沒氣了。又說,你媽跟你弟弟一樣,眼睛都不眨。我急忙說,才不是呢,我媽沒死,我媽找你媽有事呢。果子說,可我媽被你弟弟嚇跑了。你媽為啥怕我弟弟?你媽是怕我媽,你媽做了對不起我媽的事。我說。你憑什麼說我媽做了對不起你媽的事?果子說。肯定是這樣。我說。果子堅持說,我媽是怕你弟弟,你弟弟是死孩子。
門外突然來了一大群人,村長走在一大群男女老幼的前麵,果子媽一直緊跟在他身邊。顯然是果子媽叫來的人。村長的右邊耳朵上裹著塊髒兮兮的白布,很醒目。我忍不住在心裏一陣陣高興,狗日的耳朵還沒好哩!但似乎村長的耳朵並不影響他對我媽發威,村長看一眼床上的弟弟,就朝媽指手劃腳起來。村長問媽為啥要把死孩兒放到人家的床上來?媽不答應。媽好象聽不到村長的話,媽似乎也看不到其它人,媽隻盯著果子媽,要把她吃下去一樣的。果子媽嚇得渾身打抖,顫聲請求村長快把弟弟弄出去。我怕弟弟吃虧,急忙把弟弟搶到懷裏,再去拉媽走。可任我怎麼拉,媽都木頭一樣沒有反應,我隻好抱著弟弟先出來了。
一出來我就有了一個怪念頭,我想把弟弟抱到村長家的床上去。好在大家的興趣都在媽那裏,沒人管我和弟弟。我就抱著弟弟一路小跑著來到了村長家。村長的老女人正剁豬草哩,頭指著屋角,背對著門,我們進了她的家她還一點感覺都沒有。我把弟弟放到村長的床上,悄悄跑出來,那老婦人仍然沒有發現。我興奮得心都差點飛出身體來了。
我躲到村長的豬圈樓上,緊張地等待著一個刺激的場麵的到來。我的心從來沒有跳得這麼有力過,如果我的胸膛再薄一點,我的心就該撞破我的胸膛了。我怕喉嚨會忍不住發出聲音,就死死的咬緊嘴巴。從村長的屋裏吐出的一片光,走到豬圈牆壁前打了個彎,朝我翹上來,如一根舌頭,要把我吞進去似的。我緊緊盯著這根舌頭,不敢弄出半點聲響。但我的心裏卻是十分的熱鬧,我幻想著村長的婦人被嚇得眼睛一翻,咚地一聲倒地的情景,喉嚨口癢得直想尖叫。我在心裏告訴弟弟,一定要把村長家嚇死一個,要不嚇瘋一個或者兩個都嚇瘋也行。
村長沒多久就回來了,其它人跟著也都回來了,開門聲說話聲使得院落裏熱鬧了一會兒。村長一進門,他婦人就問他是咋回事。村長說,李大國那呆兒子死了,他婦人把那死孩兒抱到果子家去,還放人家床上。老婦人一聽,哎喲!李大國那女人也真缺德,怎麼把個死孩子放人家床上去?那多不吉利呀!那呆孩兒是怎麼死的?村長說,還不清楚是咋回事哩,李大國那女人也呆了,問半天問不出個明堂來,隻曉得拿雙眼死盯著果子媽,倒像是冤鬼找到了對頭一樣,我們隻好把她趕出門來了事。隻怕那呆孩兒的死跟果子媽有關?老婦人說。村長說,能有啥關?我看是傷心傷過頭了,磨怔了。果子媽那婦人心眼陰著哩,也說不準。村長婦人說。村長說,人家哪兒陰了?村長婦人突然就火了,大聲說,就曉得你聽不得我說她,她給你奶吃哩!村長說,睡吧睡吧,又在胡說了。
我的心咚地一聲就擂起鼓來,尖叫聲就要開始了,村長的婦人就要被嚇瘋了,村長就要嚇得大喊大叫了!我感覺到我馬上就要暈過去了。
門被村長關了,屋子裏吐出來的那根光舌頭也縮回去了,我就耐心地等著那一聲尖叫吧!
果然響起了尖叫聲,那麼尖利呀,像刀子一樣飛出屋頂,把寂靜的夜空劈得稀巴爛。你說為什麼一個老婦人有這麼尖利的叫聲?是因為她被嚇著了呀!她被嚇得不輕啦,她的魂都給嚇飛了呀!哈哈,你們就等著看她瘋了的樣子吧。
村長家門哐地一聲開了,村長把弟弟扔石頭一樣扔到院子裏來了。看他手忙腳亂那樣子,我就知道他也給嚇著了。村長扔下弟弟就急忙關了門,生怕弟弟又反身進去了。可剛關了門,又慌忙把門打開,急衝衝跑出來,看樣子是想把弟弟扔遠一些,驚慌中,就把弟弟拎到大強家門前丟下了。正好,大強爸媽都想看看村長家鬧的是啥動靜,一開門,看見村長丟下個東西就跑,就走過去仔細瞧。不看還算了,一看就看見了弟弟怒目圓瞪的樣子,於是又一個女人給嚇飛了魂,尖叫聲再一次劃破了寂靜的夜空。這一次,我可是興奮得差點從豬圈樓上掉下來。
大強家爸先也嚇得想逃,後來又跑回去把弟弟扔回村長的空門口。我聽他咬牙切齒地說,別把自家的冤鬼往別人家門口扔,謹防老子挖了你的祖墳!
這罵聲村長肯定聽到了,我以為村長還會出來折騰弟弟,但我等了很久村長都沒有出來。
我沒想到這件事情這麼簡單就結束了,我有些掃興。我想我不能就這樣就算了。村長家的豬圈裏還關著我家的豬呢,那豬就在我的下麵睡著哩,我怎麼能就這樣算了?
我在抱著弟弟回家的路上碰上了媽。媽從我的懷裏接過弟弟的時候也沒問我去哪裏了。我很想跟媽說我幹什麼去了,但媽抱了弟弟就往家走,好象我根本不存在,好象弟弟原本就睡在這裏,她不過是從地上把弟弟撿起來罷了。我再一次覺得非常的掃興。這天晚上,天上沒有雲朵,也沒有月亮,隻有很多的星星。那些星星在我看來也不過就是些篩眼兒,天空就是一麵篩子而已。
埋了弟弟以後,爸和媽就坐在家裏發呆。爸抽煙,一煙鬥接著一煙鬥的抽。媽什麼也不幹,眼睛散散的看著牆。他們都啞著,好象他們事先詛咒過,誰先說了話誰就要爛了舌頭似的。
有一陣,媽的眼睛裏突然就滾出豆大的淚珠來。接著媽嗚地一聲就哭開了。媽哭啊哭啊,哭落了太陽又哭出了星星。滿天的星星啊!媽出得門,朝天上看看,又揉揉紅腫的眼睛,再朝天上看看。媽心裏說,怎麼全是星星啦?月亮呢,月亮哪去了?天上怎麼沒有一個雲朵?沒有誰回答她的問題,她就朝著村院子裏走去。媽不知道自己到村院子裏去做什麼,村院子裏走動著很多大人孩子,他們一會兒閃到星光下,一會兒又閃進一小塊一小塊電燈光裏。他們見了媽就急忙躲,好象媽是個鬼。媽說,你們躲啥呢?我又不是鬼。聽到的人就說,我們沒躲,你也不是鬼。媽說,今晚上怎麼全是星星呢?月亮哪去了?別人說,月亮還沒出來呢。媽說,這天晴著就好,穀子都黃了,包穀也黃了,天晴著就好收割了。收割天要晴著才好哩……
媽沒注意到爸來到了她的身後。有人倒是注意到了,但這人也還沒有來得及思考點什麼,爸就揮動了他手中的木杖。這會爸專門打了媽的腿彎子,隻這一下媽就無可救藥地倒下了。爸要的就是媽倒下去呀,爸趁勢撲上去,用他那條好腿跪住媽的腰,兩手抓住媽的辮子,把媽的頭往地上撞。爸像在玩著一種什麼刺激的遊戲,一邊使勁兒一邊大聲吼叫,老子打死你這個賤貨!打死你這個賤貨!打死你……村鄰們都圍過來了,都說別打了別打了,她做錯了什麼也好好說,好好教育就是了。但沒一個人去擋爸的手。這些人就這樣,嘴上說的和心裏想的是兩碼事兒,他們巴不得看看熱鬧哩。遇上這樣一些人,媽就給爸打死了也不會有人真去管的。幸好我趕過來了。我撲上去抓住爸的頭發往後拖,爸痛得不行,鬆了手,一掌把我拍了出去。可媽卻不曉得趨勢翻身起來。媽其實一直都沒反抗,要不然爸也不會打得那麼順手。我見媽那態度,心裏的英雄氣概頓時就沒了。再說我的骨頭還太嫩,再讓爸這麼拍來拍去還不把我給拍散了呀。幸好媽的態度讓爸也漸漸的覺得打著沒勁,終究停了手。其實爸不就是要打給村鄰們看嗎?村鄰們都看見了,看見他是怎麼個教訓他不規矩的老婆的了,這已經夠了。
爸覺得夠了,就滿足地站起來。爸起來時有點艱難,但他臉上有笑。爸起來以後,心裏就空曠了很多,回家的路似乎有神相助,他的每一步都輕飄飄的。
爸走後,媽也站起來了。媽站起來以後就開始慢慢理她的頭發。媽居然沒有流太多的淚。媽的頭發給爸抓得很亂,辮子已經不是辮子了,有的被粘乎乎的血凝成了疙瘩,媽得慢慢的理,慢慢的把這些疙瘩折開,再用五個指頭梳理。媽把五個指頭都梳得鮮豔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