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 3)

村鄰們陸陸續續的走開了,對於他們來說,這裏已經沒戲可看了,剩下的時間他們就該幾個聚在一起去談論這件事了。

我說,媽,我們回去吧!

聽我說話,媽不理頭發了,媽看著我,那樣子仿佛是要把滿天的星星都看落下去了才算完。

我說,媽回家。

媽笑了,星光下,媽的牙好白好亮啊!媽說,你回去吧,小妮回去吧。

我說,媽,你跟我回去。

媽說,我是該回去了,我是該回去了,我該回去了……媽一邊念叨,一邊往村院外走。媽走得很慢,走幾步要站下來看看天,隻念叨月亮光哪去了。我跟著媽走了一段路,閑她走得慢,就搶在她前麵先回去了。

我沒想到從此就把媽撂外麵了。媽沒回去。

第二天清早,爸把我從床上打起來,要我去找我媽。我昏頭脹腦跑到村院子裏找了一氣,沒找著媽,就回去了。

我想吃飯。

爸卻說,你媽都沒回來,吃啥飯吃?

我說,媽不回來我們就不吃飯了,那媽要是死了,我們也跟著餓死呀!

爸“啪”地就給了我一巴掌。

我隻好再去找媽。好多人都在磨鐮刀。磨好以後,就都把鐮刀掛在豬圈門上,去田裏了。他們要去看田裏的形勢,看哪天動鐮割穀最恰當。大強、果子、張芽都要跟大人們去田裏。他們去田裏幹什麼呢,他們是想躲開我。他們像一條狗一樣被大人牽著,眼睛怕怕的看著我,好象我現在已經變成了一條惡狗。隻有拴兒還願意跟我玩。我很感激拴兒,很想把玩兒玩得有意思一點,讓拴兒高興一點,於是我拚命的動腦子想。到這會兒,我已經把找媽的事兒忘幹淨了。我和拴兒像兩條閑狗在村院子裏遊蕩,像灑落在村子裏的陽光一樣無聊。終於,一個念頭闖進我的腦子,那是一個叫我興奮得想尖叫的念頭-----我要割了村長家的豬尾巴去燒來吃。

村長兩口子都去田裏了,村長家的豬圈門上掛著一把亮閃閃的鐮刀,我和拴兒取了那把鐮刀,跳進村長家豬圈,豬們便全抬了頭看我們。村長家兩頭豬一樣大,我跟拴兒說我一定要認出我家的豬來,免得割錯了。拴兒說,到了村長家就是村長家的豬了,管它是哪個呢。我說,到了村長家也是我家的豬哇。

豬們似乎看出了我們的侵略性,瞪著眼不住地發出抗議聲。拴兒怕給大人發現了,一個勁地催我快點認,可我認了半天也沒認出來,豬們原來長得都一個樣兒。沒辦法,我隻好隨便抓了一條。尾巴被我抓著,拴兒的刀也比上去了,豬還在扭妮,很正經很怕羞的樣子哩。我說,拴兒快割呀。拴兒就割了,一條豬尾巴就離開了它的家,到我們手裏了。豬痛得跳起來大哭大叫,屁股上一朵兒血紅看著就大了,我們急忙扔了鐮刀,翻出豬圈開逃。

我們逃到一個比較安全的地方坐下來,點了火燒豬尾巴吃。雖然坐下來了我們的心還在亂跳。如果我們胸膛那裏薄點,心早就衝出來逃之夭夭了。我們燒著豬尾巴,眼前老晃蕩著豬屁股上那一朵越開越大的紅花朵。於是我們的臉也老是紅著,也像一朵在太陽光下開得正鮮豔的紅花朵。

媽死了。媽是吊死的。

媽到我家田裏扯了很多稻草,編了很長很粗的一根草繩,把自己掛到黑溪門前的那棵烏桕樹上。那棵烏桕樹很老了,生了許多細枝,細枝上舉著很多胡豆大的青果。一近冬天,這些烏桕果就炸開了。一個果子能炸出五六顆雪白的果實。冬天的烏桕樹就如春天的梨樹一樣,太陽一出來就舉著一樹白花,很搶眼。媽把自己掛到那棵樹上,有可能是想等到看烏桕入冬炸果吧。但媽沒等到那一天。村鄰們去田裏回來,告訴爸說我家的秧苗子被扯了。爸說,秧苗子被扯了是小事,小妮媽都不見了。村鄰們說那你咋不去找?爸說,哪找去?有人突然說,哎呀,是不是小妮媽扯了那些秧苗子?爸說,她去扯秧苗子幹啥?那人說,搓繩啦。搓繩?於是大家都說有可能有可能。就這樣,媽還是被找著了。

媽被抬回來放在院子裏。媽這回不能睡到床上去,媽隻能睡在一塊門板上,臉上蓋一張草紙,身上蓋一塊被單。媽要被送到另一個地方去了,媽必須有一身新衣服,有一雙新布鞋,但我家裏找不到這些,村鄰們請村長去問我爸怎麼辦。爸坐在裏屋床上。爸一聽說媽已經吊死在黑溪門以後就坐到床沿上,一直就沒有起來過。村長問爸,有錢沒有?爸不做聲。村長說,死人要穿衣服哩要穿鞋哩。爸說,要給她穿三件衣服。村長說,衣服呢?爸看了看村長,突然就嗚嗚哭起來。村長歎了口氣說,哭也不能把錢哭出來呀。這人要送出去還得請道士,有豬殺沒有?爸哭著說,我就一條豬都給你牽走了,我哪還有豬?村長給噎住了。

村長把到我家來幫忙的人召集在院子裏開了個會。村長說,李大國家看來現在是啥都沒有,李大國這會兒腦子又不管事。這死人又不能老放著,天氣大,說臭就臭了。你們大家想想辦法,給死湊身衣服。另外還湊點糧食,大家要幫忙著把死人給送出去,飯要吃吧?這送死人不能沒有道士,豬頭要吧?道士吃光飯怕也不幹吧?我就出一頭豬吧。大家看怎麼樣?大家沒說怎麼樣,但大家都癟嘴,女人們還嘰嘰咕咕交頭接耳。

村長以為大家不願意,又說,怎麼樣?不幹?我看你們是沒良心,死人活著時對你們哪一個都不錯嘛,我連一頭豬都舍得哩。

有人喊,誰說不願了?我要是把人家的豬牽回去了,我也送一頭豬。這人是大強的爸。大強的爸一直把村長往他家門口扔死孩子的事記在心上。這機會他就跟村長頂上了。村長卻表現出少有的高姿態,不跟他計較。

村長果然牽來了豬,豬沒尾。村長跟爸說,你看清楚沒有?這頭豬原來是你家的,現在我耳朵好了,雖然少了塊肉,我也不要你賠了,還給你發喪送死人吧。隻是這豬少了尾巴,算不上原物歸還了。不過這豬在我家養了這幾天,遠不止增尾巴那二兩肉不是?

爸說,沒尾的豬怎麼殺呀?

村長給噎得一口氣差點沒上得來,氣上來了,村長紅了臉說,趕緊辦喪事吧,大家都忙著做完了你家的喪事還要去割穀哩。

媽是在夜深時被送出去的。那時候,月亮已經升起來了,像笑起來的一張嘴。天空中仍然沒有一個雲朵兒,月亮一升起來,星星也稀了。我突然間特別想跟媽說月亮的事兒,可媽已經被放進了坑裏,蓋上了棺材蓋,有人已經忙著往下麵掀土了。我急忙撲到媽的棺材上麵,拍著棺材大喊,媽,月亮起來了,媽,你起來看啦!媽-----我終於明白,媽,再也起不來了。

媽走了以後,我們家就空了很多。一時間,走進走出都沒媽喊了,我就不知道我該幹什麼。爸總是忘了弄飯,我餓了就自己瞎對付。我在包穀羹裏攪上些蘿卜頭,再攪上些鹽,爸碰上了,也吃。有時候我把我做的包穀羹兒吃完了,爸沒碰上,爸就空著嘴嚼,嚼出一些空空的聲音。

剛收完稻穀,村長又召集開會了。

村長說,上麵有個政策,要我們黑溪村把稻田全部拿來種烤煙。說烤煙能賣錢,比插秧劃算。說種烤煙不要水,就免除了我們天旱時為爭水去賣命。我想這話不假,上麵也算體諒我們吧。上麵給我們劃了七十畝,我看大家說聽上麵的,種煙吧。

稻田種了烤煙我們吃什麼呀?有人問。

吃烤煙啦,村長說,烤煙賣了錢還怕沒錢買米?一根烤煙能賣一塊錢哩,你一根稻子能賣幾分錢?

原來你也說烤煙能賣出錢,叫我們種烤煙,我們種了,你又看到我們有幾個賣出了錢?!

是啊,種包穀還有點收哩,那烤煙政府說不夠級,不要了,我們留下來又不能當飯吃,都差點要去乞討了。你又不是瞎子,就沒看見?這回你又要我們把稻田拿來種烤煙,要是以後政府又不收購我們的煙,你養我們還是政府養我們?

村長說,以住是你們的技術跟不上,烤出的煙葉夠不上等級,再說土種出的煙葉質量的確不高,所以政府才要你們拿稻田種煙嘛。

村長你先種出來給我們看看吧,你帶頭行不?

晚上,村長來到我家。村長說,大國呀,你看你種煙不呢?爸說,不種。村長說,你不種煙,還種稻?爸說,種稻。村長說,你婦人不在了,天旱了誰給你搶水去?我聽說你婦人是為了去搶水才找了五個漢子的。你說要是早一點栽田煙的話,你婦人還會給你打得去上吊嗎?村長一張嘴才猛然發現自己的嘴臭了,爸的臉一下子就綠了。村長急忙說,我就知道那些話是亂編排的,你那婦人的性格我知道,剛烈得很的,跟你說實話,這村裏的婦人,還就隻她我沒得過手……村長突然發現爸這邊情況不對,急忙站起來溜蹄了。村長剛溜,爸就對我說,我們燒他狗日的房子去!我說好哇好哇我們燒他狗日的房子去!

我激動得巴不得馬上就舉了火把出發,可爸卻說要等一會兒,要等到村長家睡覺了才去。我爸就是我爸,我爸是小學畢業生,是我們村裏最有文化的人。我爸說我們要燒得他村長跳起來,我們要看著他村長在火裏媽呀爹呀的跳,我們不光要燒他狗日的的房子,我們還要燒他狗日的的臭皮子,最好是把他狗日的那張臭嘴燒疤了歪了才好。爸跟我說話,眼睛裏不斷閃著一種光彩,我看起來很像是一束束跳動的火焰。

爸說我們等村院子裏的人都睡著了才去。爸說快了,那些人已經快要睡了,等不得叫蛐睡覺他們就睡了。爸說我們背兩背稻草去堵在他狗日的門口燒,看他狗日的逃!爸要我把豬圈樓上的新稻草扔下來,然後爸給我捆了山大的一捆,又給自己捆了山大的一捆。說實話,這麼多的稻草我怎麼背得動?重量壓不死我,可它們太大呀!它們稍微不聽話一下,就可以把我掀翻,把我舉到它們的頭頂上去呀。可爸說,不怕,有爸給你穩著哩。我說爸你咋穩啦,你不也要背嗎?你的手還要穩你的木腿的。爸說,行的行的。爸在這一點上就顯得笨了,我才不滿七歲呀!但爸說行我怎麼敢說不行?我就背了,再說,背這些稻草是為了去燒村長的房子,多刺激呀不是?我在爸的幫助下把山大的稻草捆背了起來,拚著命把腳跟站穩了,才慢慢的開始邁步。不動步還可以,一動步稻草們就想把我掀翻,我就隻好走一種蛇走的步子。爸走在上我後麵,我眼看要給掀翻了,他就及時地抓住我的稻草山一拉,或者用他的木杖擋一下。也不知道爸怎麼還能幫我,我想象得出爸背著山樣的稻草捆走路該是個什麼樣子。你想吧,爸走路得一步一跳,背著捆山樣的稻草咋跳?你再想想,這兩捆稻草在路上晃啊晃啊,要是突然來一陣大風,這兩個一殘一幼背稻草的該是怎麼樣的下場?好的是一直沒有風。那時候風也睡著了。

兩座稻草山晃到村院子,惹得狗們一陣激動,我們趕忙把狗們全叫了一遍。狗們全跟我們熟,聽了我們的招呼,全禁了聲。它們也困了。既然狗們不接著叫了,睡了覺的人們也就沒有必要出門來看了,睡著多舒服呀。我們把兩捆稻草堵在村長家門口。爸點燃了稻草。爸點了一個草疙瘩扔上了村長家豬圈樓。村長家豬圈樓連著房子。那會兒突然就起了風。火突然在風中狂笑起來。我們沒有能看見村長在火中媽呀爹呀的叫喚。聽說那晚村長喝過很多酒以後才睡的。村長的老婦人倒是跳過幾跳,但瓦木房頂在大火的狂笑聲中掉下來,砸在了她的身上。那時候外麵的人已經沒辦法救她了。黑溪村缺水你們又不是不知道。那年,我成了孤兒。那年,我還不滿七歲。

(發表於《當代》2003年第五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