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兩天過後,天空中飄來了幾朵沉重的雲朵。雲朵灰黑色,被追趕著似的,直往黑溪村奔來。黑溪村亮了很久很久的天空突然間暗了下來。暗下來的村子像個被封死的洞,空氣不再流動,一種讓我們喘不過氣來的悶熱裹緊了我們。但我們一點也不覺得這是天老爺在折磨我們,我們知道不久上天將會賞賜我們一場大雨,我們就像將要迎來天老爺一樣興奮著,大人孩子都幸福得淚花閃閃。果真就下起了雨。
先是東一顆西一顆往下砸。砸到的地方,地上就起一個銅錢大的濕印。濕印很快就幹了,化成一種潮乎乎的嗆人的熱氣懸浮在空中。後來,雨點漸漸的密起來,村子裏就隻剩下一世界的雨了。雨的聲音雨的身影,一村子都是。雨,終於來了!緊接著,閃電也來了,雷聲也來了。
黑溪村人真是比過節還要快樂呀!大人孩子能跑得動的都在雨中奔跑,大雨澆得他們都要窒息了,但他們仍然傻乎乎笑個不停。房子給砸爛了還沒來得及修的,這下沒遮攔了,雨水直往家裏灌,但並沒有一個人生雨水的氣。這場雨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啦!
這場雨一直嘩啦啦下了一個下午,第二天第三天又小雨不斷。我們的秧苗子總算是活過來了,我們的包穀苗子總算是活過來了。之後,我們頭上的天空也溫柔了許多。我們的秧苗子也抽出了穗兒,我們的包穀苗子也掛起了包。日子一天天從黑溪村走過去了,我們的穀穗也慢慢孕實了,我們的包穀棒子也黑頭發了。雖然不及往年殷實,穀穗子不長穀粒子也不飽滿,包穀棒子不大包穀粒子也不鼓脹,但畢竟能讓黑溪村人稍許安心了。關於我媽的一些閑話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
果子媽終於還是沒守住自己的嘴。那是在田間,果子媽和大強媽碰上了。兩人都去看秧苗子。看自家的秧苗子結的穀粒有沒有別人家的秧苗子結的穀粒多。看過還伸手去捏,捏了自家的再去捏別人家的,看自家的穀粒子是不是比別人家的穀粒子要飽滿。大強媽捏了自家的就去捏果子家的。果子媽說,一樣的,這秧苗子正抽穗兒的時候挨旱,有半截米就不錯了。果子媽的意思是不用捏了,但大強媽還是要捏一捏的,大強媽相信隻有捏過了才知道是不是一樣的。大強媽仔細捏過,又摘了一顆在嘴巴裏咬。果子媽心痛她那顆穀粒子,就脫口說道,要不是我偷了那些水,這些秧苗子還沒等得到那場雨下來就死了,哪還有這些半截米?你偷的水?大強媽吐出穀粒子,問,那些水是你偷的?那還有假?那晚上李大國家的到黑溪門去找漢子,把幾個漢子都喊到黑溪門裏去弄事兒,我就趁機偷了水。果子媽得意非凡地說。你說李大國家的到黑溪門找漢子,把幾個漢子喊到黑溪門裏去弄事兒?大強媽興奮得聲音都變了。
果子媽朝四下看看,把聲音放低了說,一開始找的是那個叫張乾坤的。你也曉得的,那漢子又壯實又年輕,生一張大臉長一雙大眼,也不曉得大國的婦人咋就跟他捏上了……到了這會兒,說話的和聽話的都把秧苗子忘了,她們索性坐到田坎上,一心一意把這個話題扭住。果子媽擠眉弄眼恨不得自己生五張嘴,大強媽眼睛越瞪越大,恨不得把眼睛當耳朵使。
你說那婦人哈,她當著那幾個漢子的麵,把張乾坤喊到黑溪門裏去弄事兒。正弄得起性,那幾個漢子也去了。也要跟她弄事兒。她想都沒想就同意了。你說那婦人,嘖嘖嘖!一口氣找五個漢子。五個漢子,一口氣呀?你親眼見到的?可不是?我就站在一邊的,喲!我要不是親眼見到呀,我也不敢相信,大國的婦人平時多正經的樣子呀!哇呀!一口氣同五個漢子弄啊!五個牛角村守堰的壯漢子。你親眼見他們弄的?你看著他們一個一個的弄?大強媽的眼球都要掉出來了。
果子媽見她那樣子,就忍不住“撲“地一聲笑起來。她噴了好多臭哄哄的唾沫星子在大強媽的臉上,大強媽也不怪她,用手抹一抹,繼續聽。果子媽本來想說,看你那樣子,要是你親眼見著了,還不自己脫了褲子躺到那些漢子麵前去說,也弄我一回吧。但果子媽因為把唾沫星子噴到了大強媽的臉上,就改了口,說,嗨!你說不是一個一個的弄還是幾個一起弄呀。她那坑再能也不能同時插進去幾個蘿卜呀。
哎呀!大強媽一直聚精會神在聽,這會兒終於鬆了口氣。完全像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終於從別人手裏奪得了一塊金子一般滿足了。我們黑溪村有多大呀,第二天,連我們村裏的豬呀牛呀都知道了這個事兒。當然,爸和媽還沒聽說。這種事兒就是這樣的,人們習慣把別人蒙在鼓裏,對另外的人說,這裏麵是一堆臭狗屎,你們朝他吐口水吧。
村長居然把我堵在路上,問我,你媽到黑溪門一口氣找五個漢子,是不是真的?我說,你媽才到黑溪門一口氣找五個漢子!村長卻不惱,嘻皮笑臉的說,人家說的是你媽哩,我媽早就死了。你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我正氣得恨不得變成一隻老虎把他給吞了,他卻自個兒把頭送上來了。他顯然是太小看我了,他居然敢把耳朵送到我的嘴邊,涎著臉要我跟他說是不是真的。我一伸嘴把他的耳朵咬進嘴裏。我的牙齒很尖利,我聽到村長的耳朵被我咬得嚓嚓直響,我還聽到了村長殺豬般的叫聲。後來我就飛出去了,我飛到一邊的土坎上撞了一下。我感覺到身體裏有一種東西一下子就逃到了尾巴骨那裏,它想逃出我的身體,但瞬間它又逃到了我的喉嚨口。它從尾巴骨那裏逃不出去,就往喉嚨口這裏逃。它從這兒一下子就逃出去了。原來是一口氣。它出來時把我嘴巴裏的一塊肉也推了出來。那是村長的小半隻耳朵。
村長拎了我,找了他的小半隻耳朵,去了我家。
媽不在家。爸在。村長把我扔到爸麵前,又把那小半隻耳朵遞到爸的麵前,再把頭上那大半隻血淋淋的臭耳朵送到爸的麵前,說,你娃兒咬下了我的耳朵!爸被村長弄愣了,半天不知道眨眼。村長就大了聲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為了讓爸更明白,村長還特意揚起手裏的那小半隻臭耳朵指向我的嘴。爸由他的指引,慢慢轉過來看我的嘴。爸在我的嘴巴上看到了血。爸的眼就大了。爸問,你咬下了村長的耳朵?我說,她亂說我媽!村長就喊了起來,是吧!她承認了是吧?李大國,你要賠我的耳朵!一聽村長要賠耳朵,李大國就急了,這耳朵怎麼個賠法?難道把我李大國的耳朵割下來給村長?李大國一急,他的娃兒就遭殃了。我見勢不妙,開逃。不料狗日的村長一把抓住了我。村長怎麼會讓我跑哇,他就是要看李大國怎麼收拾我呀!李大國揍人很方便啦,他手裏隨時都握著根木棒啊!李大國舉起木棒就向我劈來了,我聽到我身上哪兒哢嚓一聲,我就跪地上了。或許抓著我的村長也聽到了這一聲了,我跪下去時他放了我。既然是這樣,我就不能跪著等死,我翻起來就跑。我變成了一股風。我跑掉了。
我在村外躲到天黑才回家。沒有人來找我,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我屁股上那片肉一碰就痛得很,我的腰那兒一動就嚓嚓響,好象是哪兒給折斷了。我怕回家再挨打,但我又不能不回家。我隻好站在院子裏衝著門口那片濁黃的燈光喊媽。燈光裏有黑影一閃,媽出來了。媽氣衝衝的,但我不想跑了,我想媽大不了給我兩巴掌罷了,我受得了。我迎著媽往家門口走,半路被媽提一隻豬仔似的拎在手裏。一走進那片濁黃的燈光,媽的巴掌就落在我的屁股上,我痛得直跳跳,我說媽呀,別打了呀,我的屁股都給爸打腫了,我的腰也叫爸給打斷了呀,再打我就要死了呀!媽一聽,手上就停了。但爸說,打!打死她狗日的!還曉得回來呢。媽還猶豫。爸又說,你跟老子去闖禍,老子賠了一頭兩百斤的肥豬,就該打死你!天!死雜種馬開平居然叫我家賠了一頭兩百斤的肥豬。我真是該打呀!媽的巴掌又掄了起來。我不喊了,我忍著。我知罪,所以我忍著。媽的巴掌不再打我的屁股了,她知道我那兒痛。一邊挨著打,我一邊心裏感激著媽,竟然忘了哭。媽忙碌了一陣,不見我吭聲也不見我流淚,有些懵了。這邊停了,爸也愣在那兒了。愣了一會兒,爸把我的不哭歸於媽的舞弊。爸說,你心痛她,現在怕把她打痛了,現在她咬人的耳朵,以後她要去殺人。媽不同意爸的看法,媽其實被我的麻木樣子嚇住了,媽說,小妮也不會無緣無故咬他馬開平的耳朵。我急忙說,就是,馬開平說媽的壞話,我才咬他的。他問我,別人說我媽在黑溪門一口氣找了五個漢子是不是真的。我就咬了……我本來還有很多話要說,但話到中途我嘴巴上就挨了一巴掌,我的嘴巴立刻就腫了。
這一嘴巴,是媽抽的。
我把它記在馬開平的頭上。
有一天,那些關於媽的閑話風一樣進了牛角村。這其實也不是很難理解的事兒。風調雨順了,牛角村和黑溪村又是好鄰居了,更何況他們之間還親連著親,戚連著戚哩。爭水開仗時有親戚傷著了的,這會兒就是探望的時候。來來往往間,又正碰上我們村裏炒胡豆一樣炒著這件事,順著風,這些閑話就過去了。
那個叫張乾坤的,就是張芽的舅舅。那天,張芽的舅媽來看張芽的爸,卻直接找到我家來了。張芽的舅媽是個厚嘴唇,一張嘴口水就直飛。她到我家來不為別的,專門來潑我媽的汙水的。她站在我家院子裏高聲大氣地喊,李大國的婦人你站出來!媽沒在家,爸站出來了。爸認識這婦人,平時見了也打招呼的。但爸沒有見過她這種陣勢,爸想問出什麼事了。但爸還沒開口,婦人就開口了,我來看偷我男人的婦人在幹啥,我男人可想她了,從黑溪門回去就天天想,想得都不思茶飯了。我說你這個當男人的是怎麼管婦人的?你說你腿斷了那東西又沒斷,咋就讓你婦人渴著了?渴得要去偷野漢子了?!渴得一口氣就消受五個漢子了?!你說你吧,自己頭上頂著幾個綠帽子,其它人都知道凡你不知道,你幹脆把臉夾到胯下去算了吧你呀……
你說我爸該怎麼?媽從外麵回來,爸就把門關了。媽說大白天的關啥門呢?
爸沒說關門要做啥,爸像惡狗一樣盯住媽問,是不是真的?媽有點怵爸那樣子,一邊往後退一邊問,什麼真的假的?爸說,張乾坤,是不是真的?媽心裏“咚”地一聲,有什麼打碎了。媽說,張乾坤?張乾坤是張芽的舅舅張……爸突然齧開牙狂吼起來,張乾坤的婦人今天來家裏潑人了。她說你偷了她男人,是不是真的?媽木雞一樣了。媽沒想到是這樣。爸以為是媽在事實麵前無話可說了,爸順手就揮動了他的木腿。爸的木腿像惡狗一樣撲到媽的身上,把媽咬醒了。媽死死抓住爸的木杖,不讓爸打自己。媽說,你怎麼能聽別人胡說呀!你想打死我呀!你把我打死了,你和小妮怎麼辦啦?小牛誰養啊?……
爸的木腿被媽抓著,一隻腿站著,身體不穩,看起來爸就像一隻醉癲了的獨腳雞。這當口,弟弟突然就大哭起來,媽放了爸的木杖,趕進裏屋去抱弟弟。抱著弟弟出來,就見爸一跳一跳的往外走。媽想問他去哪裏,又沒問。爸走到院子門口又突然轉過身來,惡狠狠地問媽,你說是假的?是人家編排你的?!媽急忙點頭,雞啄米似的。爸就走了。
爸要去村院子裏走走。爸覺得去村院子裏走走就知道是真的還是假的了。
這時候已是中午,地裏的人都回來了,弄飯的弄飯,不弄飯的就在村子裏走走。你問問我家的穀,我問問你家的菜,習慣吧。爸希望自己碰上很多人。爸真就碰上了很多人。爸每碰上一個,就站下來,盯著人家的眼睛仔細看。一邊看著一邊跟人家說話。爸從村這頭走到村那頭,再走回村這頭,心裏就認定媽是真給他戴綠帽子了。爸認定這一點後身體就輕了起來。是心底的火衝得他身體發輕——他感覺到自己風一樣就回到了家。
爸一進屋就關了門。爸的胸膛起伏得很快很深,一付被追趕得很狼狽的樣子。那一刻,媽的中午飯已經弄好了。爸關了門,屋子裏就暗了下來。媽拉亮電燈。媽已經預見到爸又要打她了。媽緊張地看著爸,隨時準備著躲避。突然間弟弟大哭起來。我這弟弟今天突然間變得奇聰明,他哭聲得真是時候。媽要我抱弟弟吃飯,我說你去吧。我想讓媽去抱弟弟而躲開爸的打。可媽說小妮去。媽的聲音抖顫著,很可憐。我急忙抱了弟弟喂飯,可我把飯塞到弟弟的嘴裏弟弟還哭。弟弟的哭聲也跟往回不同,仿佛他的喉嚨蒼老了幾十年,突然間變得年輕了,稚嫩了。這一次的哭聲才像是一個孩子的哭聲。也許是弟弟哭聲的變化分了爸的神,爸居然貼在門上站了好一陣才問媽,你說是閑話?媽點著頭,咬著牙,淚都要出來了。弟弟的哭聲輕脆嘹亮,壓過了他們的聲音。爸就把聲音提到弟弟聲音的上麵去,問媽,你說是人們編排你的?你說全村人都在損你?都在冤枉你?!那他們為啥不去編排別人?媽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爸的這些問題,急得淚眼婆娑,嘴巴打抖。爸幹脆不問了。爸又揮起了他的木杖。爸要教訓媽,媽卻不敢往外逃。媽要逃很容易,因為爸隻有一支好腿。但媽不逃,媽怕別人知道她在挨男人的打。媽在屋裏躲閃,但屋裏太窄,爸這會兒又比平時伶俐了,媽很多時候就沒躲得過去。我看見爸手中的木棒在媽的背上腿上手臂上亂撲亂咬,我聽到木棒在舞蹈中歡快地吼叫。媽身上漸漸的開出一些血紅色的花朵,但媽卻沒出過一聲。我替媽急呀!我把弟弟扔回床上,一個猛衝,把爸推倒了。爸隻有一支腿,爸像一塊石頭一樣栽倒在地上了。倒在地上的爸實在是累壞了,躺地上不想起來了。淚水河流似的淌在爸的臉頰上,爸肚子抽了幾抽終於哭出聲來。爸和弟弟比賽著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