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3 / 3)

媽提了糖和雞蛋,我就急忙跟上去。媽不讓我跟著,她說小妮在家看弟弟。我說弟弟又不哭看他做啥呢?我說的是實話,我家弟弟哭的時間真的很少,他不會說話不會走路,除非餓了時關心自己的肚子以外,其它的他都不關心,這會兒剛吃完飯他哪就會哭呢?

我跟著媽,一路趟著滾燙的熱氣,來到了大強家。大強爸的左腿給打折了,被兩塊木板夾著,腫得一棵圓木似的。大強守在床邊,很好奇地盯著他爸的壞腿,好象他爸那支腿上正在生一隻雞蛋。見我去了,大強急忙示意我不要吵,他指著他爸的腿輕聲說,他爸的這支腿很痛。我說我不吵了你爸的腿就不痛了嗎?我一說話他爸就醒了,他爸一睜眼就開始嚷嚷,哎喲!我的媽喲!見是我媽,他就把聲音放得更大,哎喲!我也是大國的命了!嗚嗚---嗚嗚----

他的哭聲很幹很粗糙,像木匠在鋸一根很蒼老的木頭。

媽說,你能好的。媽說著眼就潤了,剛從外麵回來的大強媽見了屋裏的情景,淚水嘩地一下就出來了。大強媽說,大妹子呀,你說今後這日子咋過呀?說著她也嗚嗚呼呼地哭起來,屋子很小,兩個人的哭聲把屋子擠得滿滿的,我覺得胸口堵得慌,見媽流淚,我的眼睛也酸酸的,也就索性嗚嗚哭起來。我把眼淚鼻涕塗得滿臉都是,媽就拉了我出來了。大強媽送我們到門口時還在抹淚,媽很想跟她說句話,但媽努力了一會兒,終還是沒能說出來。

我們去張芽家拿的是兩斤白糖。

張芽爸的頭給打破了,右邊臉青紫得像貼了茄子皮兒,頭上裹了很厚的舊白布,不注意還以為他頂著個蓮花白。張芽哭得兩個眼泡都腫了,見了我們,沒等說出話就又開始哭。她爸隻能用左眼看我們,那隻眼倒沒哭的意思。我說張芽你爸都沒哭你哭啥呢?張芽看看她爸哭聲反倒大起來。媽把張芽摟抱在懷裏,疼親閨女一樣的撫摸,漸漸的張芽就不哭了。我自作主張從媽的懷裏拿出了糖交給張芽,媽就叫張芽去給他爸衝糖開水。我說我也去,媽說去吧。於是我和張芽都顯得歡喜起來。我們為她爸衝了一大碗糖開水端到床邊,媽就把她爸扶起來,把水喂給她爸喝。她爸喝得唏溜唏溜響,張芽突然伏在我耳邊說,你媽像我媽。我看我媽,覺得真像她媽,就直衝張芽點頭,張芽忍不往悄悄笑,我也捂住嘴笑。

我和媽出來的時候,正碰上果子和她媽也來看張芽爸。果子媽用衣兜兜著幾個雞蛋,跟媽照麵了,就把衣兜緊了緊,好象我媽要搶她的雞蛋似的。又說家裏雞蛋也找不出多的來。媽說我家也是。果子媽就趕忙進屋去了。

媽說,小妮你回去吧,媽去看看秧苗子。小妮肯定不願回去,家裏有啥意思呢?媽說太陽大哩!小妮想太陽大又怕什麼呢?媽就帶上我了。

天上沒有雲朵,就一個太陽。我和媽的身上澆滿了太陽光,我們腳下,路像一塊被燒燙了的鍋鐵,不斷散發出滾燙的熱氣往我們口鼻裏灌。走近田野的時候,熱氣裏裹夾了一些秧苗子被燒糊了的味道。螞蚱們熱得昏了頭,嗒嗒嗒飛來,撞在我的頭上,撞昏了跌下去,歇會兒再飛。

我們村的秧苗子全長在坡上,一層一層的,如登黑溪山的梯子。這會兒,這坡上除了這些秧苗子,就是一坡滾燙的沙泥。沒有風,秧苗子一動不動地站著,焦渴得就要昏死過去了。媽站在我家的田邊,用手搭了涼棚看一坡的秧苗子,看了遠處的再看近處的,後來媽蹬下來,用手扶了我家的秧苗子看。秧苗子已經開始泛黃,它們身上已經沒有一點水份,葉子上開始出現褐黃色的旱斑,好多葉子都開始打卷了。它們的腳下,同樣是渴得閉不上嘴的沙泥。秧苗子在媽的手裏發出一些幹燥而又沙啞的聲音,很像是一個幹渴的喉嚨在哭。

媽說,小妮,我們今年沒得收了,我們要挨餓了。我見媽很難過,不知道該說什麼好,就伸手去撫秧苗子。這當口,一隻螞蚱嗒嗒嗒飛過來,落在我麵前的秧苗子上,晃頭晃腦的。我一把抓了,捏在手心,心裏一下子就高興起來。我說媽你看。媽沒看,媽長長地歎了口氣就站起來走了。媽到了我家的另一塊田裏,媽站在那裏發呆。太陽照著媽的臉,把媽的臉也變成了一個太陽。後來媽坐到了田坎上,媽背對著太陽,蜷在自己的影子裏掉眼淚。媽的眼淚剛掉下去,就給草們喝了。媽哭,草們就笑,草們笑,媽就哭。我說媽你別哭,媽就大聲地哭,像賭氣要哭給我聽,要哭給太陽聽一樣。媽的哭聲吸引來很多螞蚱,我也就懶得管媽了。我一門心思抓螞蚱。螞蚱看起來很笨,其實很狡猾的,你以為它在那兒等你哩,一伸手卻撲個空。我就在追螞蚱的時候發現了那幾棵抽出穗來的秧苗子。我也不知道當時我為什麼那麼驚喜,我朝媽大聲喊,媽,快來看啦!媽把一張淚臉抬起來,淚臉在太陽光下閃閃發光。我說媽這裏抽穗了!媽趕過來,眼睛盯著那幾株抽了穗兒秧苗子半天不知道眨。其實,那幾株秧苗子也並不起眼,它們抽出來的穗也不長,也就那麼幾粒餓癟癟的穀粒兒,青白青白的。可媽是那麼的高興,我隻在我表現得很懂事的時候才看到媽這麼高興過。媽把臉上的淚胡亂抹了幾把,就蹬了下來。媽盯著那幾株秧苗子看了很久,又站起來往別處看,她希望在其它地方也看到抽穗兒的秧苗子。她找了很久也沒找到,有些掃興,但她仍然沒有減了她的高興。她對我說,小妮,如果有水,這秧苗子還有救。一談到水,媽臉上的笑意就飄走了,隻剩下一臉的愁思。回家的路上,媽就被一臉的愁思扭緊了眉頭,一張臉苦得像隻曬幹了的苦瓜。

我和媽剛來到院子裏就聽到了弟弟的哭聲,弟弟的哭聲很堅硬,有一種不把地哭出一個坑來不罷休的陣勢。媽三步並著一步奔進屋,見爸正坐在床前看弟弟哭,那專注的樣子,很像在認真研究弟弟的哭聲。弟弟屁股下麵全是屎和尿,也不知是拉過了才哭的呢還是哭的時候拉的,但有一點可以斷定,弟弟決不會因為自己拉在床上了,難為情了才哭。弟弟雖然兩歲多了,但他從不管拉屎拉尿的事兒。哪時候拉拉在哪裏他都不管。弟弟哭就肯定是餓了,他餓了的時候誰抱他都不頂用,但隻要往他嘴巴裏塞能咽得下去的東西,就是隻母老虎抱著他他也不在乎。

媽三下五除二把弟弟剝了個精光,用一種比弟弟的哭聲還堅硬的聲音叫我去給弟弟拿吃的。我趕忙從碗櫥裏找來一碗冷飯,抓一把塞進弟弟的嘴,把弟弟的哭聲堵回他的肚子裏去。

爸說,天王老子怎麼就讓我生了這麼個怪貨呢?

媽一邊收拾一邊說,你不也是個怪貨?

爸說,你嫌棄我了?爸的聲音帶著哭腔。

媽說,誰嫌棄你了?我是說你看著他哭也不給他吃,你說你算個什麼?

爸說,拿東西給他吃了又有啥用?

媽就把爸瞪了一眼,賭氣說,那你把他燒來吃了吧!

爸就不說話了。爸把眼皮垂下去,開始吧嗒吧嗒抽他的煙。

吃過下午飯,媽又去了地裏。她坐在那幾株抽了穗兒的秧苗子前,一直坐到太陽落山才回家。

月亮準時躍上黑溪山頭,把黑夜點亮。雖然瘦了點,但仍然很精神。天上沒有雲朵,整個天空都是月亮的。不知道從哪個時候起,村子走來了一股風。風在村子裏走來走去,樹哇草哇都抖落開身體享受,那愜意的呻吟聲隨著風在村子裏跑來跑去,把大人們的憂慮比到一邊去了。大人們歎息說,完了,這天晴起來就緩不過勁來了,這天是要收黑溪村人回去了。風不聽這些聲音,風把這些聲音一耳光就扇沒了。

媽挑了水桶去等水。我們村裏那口井一遇上天幹就渴,等一桶水得兩個多時辰。爸要我和媽一起去等,媽不讓去,我也不想去。媽就獨自去了。我看見媽出門時順手提了一把鋤頭。

媽到井邊的時候,果子的媽正好在等水。果子媽的桶裏隻有半桶水,輪到媽還得很長時間哩!媽放下桶,說,果子媽你慢慢等,我不忙。過後便提了鋤頭往坡上走。果子媽說,妹子你要幹啥去呢?媽說去看看田。果子媽說那田都能一火柴點燃了,有啥看頭?媽媽沒答應。

媽其實沒有去田裏,媽直接去了黑溪門。

一路上,媽的腦子裏全是她的秧苗子,她的秧苗子喝著她引給它們的水,喝得嘻嘻笑。秧苗子們笑起來很像一群孩子。媽這樣一想,心裏就有一種軟軟的東西蕩來蕩去,蕩得她身體打飄。

黑溪門洞口有五個牛角村的漢子。他們一字排坐在堰坎上抽煙,眼睛都警惕著坡下。他們很早就看到我媽的身影了,他們隻是不相信這個孤單的身影會是來偷水的,他們把媽當成過路人了。媽也看清這五個漢子了,但媽的腦子把害怕全忘了。媽的腦子裏隻裝著嘩啦啦奔跑的水。媽剛看見水就舉起了鋤頭。但五個漢子都趕過來了,媽就站下了。媽迎著五個漢子站著,不跑。五個漢子見媽不驚不怕,反倒愣住了。月光下,他們的眼睛都跟星星一樣亮。媽說,你們還有五個漢子站著,我們村的漢子全都倒了。五個漢子互相看了看,一時弄不懂媽的意思。這時候,媽的眼睛和其中一雙眼睛碰上了,於是,這雙眼睛認出發那雙眼睛,那雙眼睛也認出了這雙眼睛。於是,這雙眼睛和那雙眼睛都同時看到了埋在記憶裏的那個黑色山洞,看到了那山洞裏的一對男女。一種柔柔的光彩水一樣在這兩雙眼睛裏流動起來了。

媽說,我們的秧苗子都在抽穗了。那漢子說,你的田渴了?媽說,我們黑溪村的田全都渴了。漢子說,你的田渴水了。我給你水。有人哧地一聲笑出來,月光下閃動著好幾口白牙。漢子奪了媽的鋤頭,抓起媽的手,說,走吧,我給你水。媽被抓著的那隻手突然就木了,有一種說不清楚的感覺行走在媽的身體間,媽的腿悄悄顫抖起來。漢子說,走吧,我給你水。媽說,水嗎,你給我水嗎?漢子說,給,我把我的水全給你。全都給你……媽被漢子拉走了,拉到了黑溪門深處的黑暗裏。那裏有很大的一片沙灘,濕潤的沙泥鬆軟如棉。漢子把媽放倒在鬆軟的沙灘上。漢子說,昨天要不是那幾個該死的娃兒,我在山頂上那洞子裏就日了你了。漢子把媽剝得跟個月亮差不多,便在媽的身上呼哧呼哧累了起來。媽說,我們的秧苗子都在抽穗了哩。漢子說,好不好?媽說,好哇!漢子說,你的秧苗子渴了不是?媽說,那些秧苗子還有救呀。漢子說,你也渴了。媽說,渴了。

他們沒想到另外四個漢子全都站到了他們身邊。他們其實隻要稍微想一下就能想到的,但他們一開始就沒顧得上去想。他們的眼睛從一裝進對方,就滿得再也裝不下別的了。他們一開始就把那四個忽略了。那四個死鬼一樣瞪四雙白眼,先把媽嚇得沒了感覺,隨後又把騎在媽身上的漢子嚇軟了根。那四個漢子也要搞媽。他們對媽說,我們也給你水。媽不願意。媽翻起身找她的衣服,卻被按倒了。媽反抗,可他們團結協作,全都把力氣往媽身上使。他們就像是在按一條不幸來到了岸上的魚。媽喊,你個雜種死鬼,不管我了?!那雜種死鬼說,怕啥呢,一個是日,五個也是日。媽罵他,我日你媽!

後來,他們一起出了黑溪門。媽走在最後麵。媽腿裏的力氣全給幾個漢子折騰光了,這會兒走起路來腿裏仿佛有風,涼嗖嗖的,又冷又空。可媽惦記著水,她已經下定決心要把水引到我們的田裏去。幾個漢子走到月亮底下就把剛才的好全忘了。他們說這水你是不能挖的,我們的秧苗子也在抽穗兒。媽真想一鋤頭劈下那些個人的玩藝兒,拿去喂狗呀。但媽這時候心裏隻有一個念想,那就是挖水渠,把水引到我們黑溪村的田裏去。媽不聽任何人的屁話,媽找到鋤頭就開始挖。幾個漢子把媽的鋤頭按住了。媽說,你們說了要給我水的。他們說,這水是我們牛角村的命。媽說,你們才和我弄了事兒。他們說,可這水是我們牛角村的命。媽說,這水也是我的命,我一家四口的命。他們說,這水要給也隻能給你一家。媽說,你們砸爛了我們的房子,打傷了我們那麼多漢子。他們說,你們也傷了我們好多人,我們的村長也斷了腿。媽不想跟他們糾纏,媽找準了一雙眼睛盯著,咬牙切齒地說,你們今天不讓我挖水也可以,明天我就死到你家裏去!他們都啞了,白著一雙眼睛一時不知道該眨不該眨。媽又在幾雙白著的眼睛中找到了那雙眼睛,就是那雙眼睛讓她昨天在山洞子裏軟了心,還是那雙眼睛讓她今天晚上一屁股跌進無邊的悔恨。如果天上不是月亮而是太陽,他們一定能看見媽眼睛裏的一片血光,這會兒,媽恨那雙眼睛都恨得眼睛充血。那人說,要不讓她放半個小時?媽說,放半個小時吧。他們說,就放半個小時。

這樣,媽就挖開了堰。媽挖了很大一個渠口,堰溝裏的水一見了這個渠口就爭著往這裏跑。水們孩子似的,隻圖新鮮,一路汩汩地唱著奔向黑溪村的田。漢子們非常心痛,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渠口,恨不能把水們拉回來。

可是,他們不知道,就連媽也不知道,在離他們稍遠的地方,有一個渠口已經放跑了好多水。那個渠口是果子媽開的。果子媽等水等得無聊,想去看我媽在田裏幹什麼。後來發現媽往坡上去了,就遠遠的跟著上了坡。黑溪門裏發生的事她隻看了一半,家長的責任讓她突然想到了趁機偷水。於是她悄悄回到堰上,借媽的鋤頭往遠一點的地方挖了一個渠,再把我媽的鋤頭放回到原處,就和逃離出來的水們一起歡歡喜喜下了坡。

漢子們發現這個渠口的時候,已經是在讓媽放了半個時辰的水以後了。雖然他們立即堵住了渠,但我們黑溪村的田還是解了渴。田回潤了,那些裂開了的口子裏還儲著一些水,亮晶晶的,可愛得很。

這些水起碼能讓我們的秧苗子多活個一兩天,隻要能多活一兩天,求水的辦法是可以想的。再說,誰又能保證一兩天過後天上仍然不下雨呢?

第二天清早,黑溪村的人全都發現自家田裏有了水,這些水讓黑溪村的人變得樂觀起來,走來走去臉上都掛著笑意。因為田裏有了點水,大人孩子們都愛往田裏跑。去了以後就反反複複看田裏的水,好象那不是水,而是閃閃發光的銀子,不好好看著,就會被人偷走。大人們由看水而看到秧苗子,好多人都發現自家的秧苗子也有抽穗的,當場就歡喜得淚水漣漣。除了我媽和果子媽,都不知道這水是怎麼跑到我們田裏來的。但他們都不想別人知道這水的來頭跟自己沾不上邊兒,所以他們都守著自己的嘴巴,不去討問這個問題。全都自覺地保守著一種神秘。我媽和果子媽自然不同,她們的臉上不經意就掛上去一些得意。不過,她們倆碰在一起的時候,她們都會不約而同地收斂起臉上的得意來,把另一種表情換上去。那時候媽一般都是一付很謙虛的樣子,然果子媽往往會眼睛一閃就立馬笑起來,那笑也不同往常的笑那樣一眼就能看出她在笑什麼。過後,媽在果子媽的笑上費了很多心思,有時候心思往我們村裏那口井邊遊過去,又飄向黑溪門,媽就冷不丁打個冷顫,全身冰涼。

這個晚上,黑溪村的婦人由水的到來得到鼓舞,全部集中起來奔往黑溪門。守在黑溪門的還是那五個漢子。他們操起家夥把婦人們擋在麵前,說,今晚你們全來了也不行,全給我們日了我們也不會給水。當時,媽和果子媽站在一起,果子媽的眼神把媽看得心裏一格噔。漢子們的話惹火了婦人們,她們氣得心尖尖直昌火,張牙舞爪要找漢子們拚命。但幾個漢子一揮家夥,婦人們就叫喚聲一片,最後自己先躲一邊站著了。漢子們覺得有點好玩,嘻著臉說,怎麼的?你們全都渴了?要不,都脫了,睡成一排,我們一個一個輪著日?說完就粗聲礪氣地笑。婦人們也不勢弱,十多張嘴一起開罵,單是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們。論罵,漢子實在不是婦人們的對手,婦人們把他們的祖宗八代都翻騰出來操賤,直罵得他們卵子上都閃火星子。後來漢子們就揮起家夥把婦人們趕下了坡。這次沒弄到水。再想辦法吧。她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