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現在,種蘿卜好像成了一件非常無聊的事。
時間因為我的無聊而走得很慢很慢。
但雨朵終於還是回來了!
雨朵剛回家就跑來看蘿卜,我說雨朵你跑哪去了?雨朵說我回外婆家去了我們的蘿卜長多大了?我說蘿卜嗎蘿卜嗎,蘿卜怕羞哩,我們的蘿卜跟劉叔的蘿卜一樣的綠哩……可雨朵突然尖叫起來,哎呀!還這麼小呀?!劉叔的蘿卜都好大好大了呀!劉叔的蘿卜都長好大好大了嗎?我好久沒去看過劉叔的蘿卜了。雨朵拉了我要去看劉叔的蘿卜,我心裏熱烘烘的就去了。劉叔的蘿卜果然比我們的大了許多許多,一個個的露出一截白胖胖的肚子,叫人看了覺得那才叫蘿卜。雨朵就是這樣看的,她說,你說你會種蘿卜的,你說你能種出和劉叔的蘿卜一樣大的蘿卜的,哼!怎麼樣?雨朵一“哼”,我的心就往下沉一下。看著劉叔的一大片蘿卜,我難過極了。我想都是因為雨朵突然去了外婆家,你不知道雨朵走了的那些日子我的時間走得多慢啦,我的時間走得那麼慢,我的蘿卜肯定也就長得慢了。可是雨朵不知道這些,她也不要我說這些,雨朵根本不給我說話的機會。雨朵“哼”完了就走了,走的時候眼睛裏有淚光在閃爍。
我沒想到雨朵會是這樣的失望,雨朵傷心的樣子讓我心裏好一陣難過。我兀自看著我們那些可憐的蘿卜,心裏一點辦法都沒有。後來,我就坐在家門口看劉叔的蘿卜。我想我們的蘿卜長到那麼大究竟還要多少時間呢?我想要是那些蘿卜是我們的多好哇。我想那些蘿卜要是能聽我的話能走到我們的籮筐裏來多好啊……
那天晚上,月光把劉叔的蘿卜們照得銀光閃閃的。我和我的影子一起走過我家門前的石拱橋,向劉叔的蘿卜們走去。那時候空中有風,涼風。那時候,我的身體裏燃燒著火苗苗。我不知道我身體裏為什麼要燃起火苗苗,但我知道涼風吹在我臉上的感覺很舒服。我問我的影子是不是也很舒服,影子沒回答我。因為影子給另一個影子嚇著了。我看見劉叔的蘿卜地裏有一個影子在奔跑,那個影子的腿是兩個白生生的蘿卜。“劉叔的蘿卜逃走了!”我想。我的影子說,我們也逃吧,別人都看見我們了。我就跟我的影子一起逃回了家。
原來別人也喜歡劉叔的蘿卜呀。我跟我的影子說。影子哼了一聲,說,好的東西誰不想把它變成自己的?我的影子說,瞧吧,要不了幾天,我保準劉叔的蘿卜全逃跑。
睡過去以後我做了個夢,我夢見劉叔的蘿卜被一個有著蘿卜一樣的腿的女人一召喚,就全跟那女人一起逃走了,劉叔的地裏隻剩下很多坑。那些坑後來全變成了一張張大嘴,大嘴裏發出很空洞的笑聲……
我醒來以後就悄悄出發了。我要去看劉叔的蘿卜。我不能讓劉叔的蘿卜全跑了,我不能沒有劉叔的蘿卜。
我一摸出門,我的影子就跟上我了。這時候月亮已經走到了我們的頭頂,月光冷冷的垂直從我的頭頂澆下來,夜晚很冷。我的影子怕冷地縮在我的腳底下。我說我們快跑吧,等會兒蘿卜全逃走了。它說好的,便跟著我跑起來。綢一樣的月光被我們撞得蕩漾起來,蕩漾出許多美麗的流線。
我和我的影子莽莽撞撞的來到劉叔的蘿卜地裏,把一地的蘿卜全吵醒了。
劉叔的蘿卜真的逃走了很多。月光下那些空洞的土坑顯得黑幽幽的。我想剩餘的蘿卜肯定也要逃走了。我想我也該喊走我的蘿卜了。我對蘿卜們說,我要四個蘿卜,你們誰願跟我走呢?蘿卜們不答應,它們不認識我,它們肯定不答應。我說你們不說話,我就自個兒選吧。我借著月光挑了四個大的拔了,扛著就走。大蘿卜可真重,可大蘿卜真可愛呀!
第二天早上,爹媽媽剛出門,我就開始栽蘿卜。我把原來的蘿卜們全拔了,把從劉叔地裏扛回的大蘿卜栽到我的籮筐裏,然後,我便去找雨朵。
可是雨朵家的門緊緊地關著。我很惱火雨朵家的門在這種時候關得這麼死,我在雨朵家的門上狠狠地踢了幾腳。後來,我就坐在雨朵家的院子裏等雨朵回來。因為急著想讓雨朵看見我們我蘿卜,我連玩螞蟻的心思都沒有。太陽開始是暖暖的,後來又有點刺人,再後來又變得暖暖的,再後來就不見了。然而,雨朵仍然沒有回來。然而這時候我也該回家了。
我想好吧雨朵,是你自個兒不在家,以後可別怪我沒請你去看啊!
心情不好,我就一路踢著石子玩,我把一顆石子踢飛起來,再把另一顆石子踢飛起來。有一顆正好飛到拐彎處,剛落下,雨朵就出現了。雨朵回來了!瞧她,被媽媽牽著,兩根羊角小辮兒一跳一跳的。我像一顆石子一樣朝雨朵飛去。我說雨朵去看蘿卜吧我們的蘿卜長大了,長得好大好大哩去看蘿卜吧。可雨朵不理我。雨朵把下巴揚到天上,好像天上正有麻雀飛過。我說雨朵真的,真的我們蘿卜長大了,長得像劉叔地裏的蘿卜那麼大了去看吧。雨朵仍然看著天。雨朵就那樣子從我的肩膀邊走過去了。倒是雨朵的媽媽看了我一眼,可那是怎樣的一眼啦。那個滿頭卷毛的白臉女人,乜斜著一雙白多黑少的眼睛,好像她看的不是我,而是看的一條癩皮狗。你說我能不憤怒嗎?我的憤怒大得能衝破天!我把聲音放到最大衝這兩個可惡的身影喊到:雨朵!我們的蘿卜真的長大了,你不去看以後可別說我不會種蘿卜!我摞下這個憤怒的聲音就走了。一路上再沒回頭。
後來雨朵追上來了。那是在我剛走到家門口的時候,雨朵追上來就給我背上來了一拳,算是招呼。雨朵到來之前我的憤怒一直沒減,雨朵這一拳上來我的憤怒就全沒了,都變成一股氣給雨朵砸跑了。雨朵說,我跟媽媽說我要上廁所就偷著跑來了。雨朵的眼睛說,還不是你逼的。但無論怎樣我都不會計較,隻要雨朵來看蘿卜我就什麼都不計較。我說走吧你就要看見我們的大蘿卜了,好大好大的蘿卜哩。我拉了雨朵的手就往我家的後屋簷下去。可是,可是!可是我們的蘿卜呢?我們的蘿卜去哪兒了?我為了不讓別人發現我們的蘿卜而圍起來的篾席怎麼也歪一邊了?
這一回,雨朵沒有癟嘴。雨朵抖得如一隻雪地上的麻雀,淚珠子比豆子還大。雨朵的喉嚨裏擠出一種能刺破天空的聲音,你這個騙子!傻瓜!我趕忙解釋,我不是騙子!我們的蘿卜逃走了!它們剛剛還在,現在它們逃走了!可雨朵不聽,大約正傷心的人耳朵都是關閉著的,雨朵哇地尖叫一聲就哭著跑了……
我們的蘿卜逃走了。
雨朵永遠也不會理我了。
我傷心得像一條河,淚水總也流不完。
這時候爹媽回來了。他們很關心我為什麼傷心,但我怎麼能說我是因為蘿卜逃走了而傷心呢?我隻能說我餓了我要吃飯。媽媽就急忙開了門,給我張羅吃的。媽說兒子你有鑰匙的咋不自己進屋來找吃?媽又說兒子今天有燉蘿卜哩,媽把你栽的蘿卜給你燉了,香得很!
媽果然給我端出一碗燉蘿卜來。
(發表於《山東文學》2005年第10期,《小說選刊》2005年第12期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