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 3)

我們的蘿卜為什麼沒劉叔的蘿卜那麼綠呢?我坐在家門口,望著對麵那一片綠油油的蘿卜,想啊想啊,想得頭如天大,還是想不出來個所以然來。那片綠油油的蘿卜前麵,是那一排該死的大得像肥豬一樣的紅色大字。都是那些字惹的禍,要不是雨朵認得那些字,雨朵怎麼會拿種蘿卜的事來難我?“為革命大養特養其豬”說的是個什麼事呢?會不會是“為毛主席把這些豬養大”?“其豬”是個什麼豬?“養”我知道是什麼意思,但“特”又是什麼意思,或者是什麼東西?這些問題在我的腦子裏擠呀撞啊,直搗騰得我心裏火苗苗直竄。盡管如此,我還是不得不承認,

這些問題在我的腦袋瓜裏是得不到答案的。不過我知道雨朵那裏也沒有答案,她要是有答案,還不早就賣弄出來了。這樣就好,雨朵不應該老是比我行的。不過還是來想我的蘿卜吧,我知道我要是種不出像劉叔的蘿卜那麼大的蘿卜來,雨朵不光不叫我“師傅”,還會癟著嘴用她那小鼻子一哼,罵我一聲傻瓜,就再也不理我了。

我決定去劉叔的地裏看看。

走下我家院壩,走過我家門前的那座石拱橋,我直接就去了劉叔的地裏。我站到蘿卜們中間去了。我想弄清楚為什麼劉叔的蘿卜就比我的蘿卜綠。可我沒想到一個新的問題把我給弄懵了——劉叔的蘿卜怎麼突然間就不綠了呢?剛才還綠的,剛才我在家門口看的時候都那麼綠呀!這蘿卜,這蘿卜怎麼看見我來了就突然不綠了呢?怎麼就變得跟我的蘿卜一個樣了呢?我的蘿卜像一群怕羞的孩子,擠在窩裏綠,不綠旁邊的地。劉叔的蘿卜原來是把好大一片地都染綠了的呀,怎麼這會兒劉叔的蘿卜也跟我的蘿卜一個樣兒,也都擠在窩裏綠,而不去管旁邊那些地了呢?蘿卜真的怕羞嗎?我把眼睛投向遠些的地方,遠一點的地方的蘿卜要比我腳前的蘿卜綠。我把眼睛由遠處一步一步收回來,發現越往近處地麵上的綠就越少,好像我的眼光有很大的力量,一路過來就把綠擠進窩裏去了。我斷定蘿卜是真的怕羞。發現這一點後我感覺我的頭迅速就熱了大了,熱了大了還在熱還在大,它可能想爆炸吧。我想原來蘿卜怕羞啊,那麼我的蘿卜為什麼沒有劉叔的那麼綠呢?不就是因為蘿卜怕羞嗎?你說你雨朵和我兩個人站在它們麵前,它們一怕羞就擠進窩裏,當然就不能跟劉叔那些不怕羞時的蘿卜比了。啊!原來是這樣啊!我很想大笑,我就大笑了,開始對著天,後來對著劉叔的一片蘿卜。笑過了,我就在劉叔的蘿卜地裏跑起來。我什麼時候像現在這樣威風過?我快跑,蘿卜們就急急忙忙往兩邊躲,我都聽到它們被嚇得嘰嘰叫的聲音了。我突然站下來,它們就傻瓜樣的盯著我,我走一步,它們就嚇得一縮,我再走一步,它們就再嚇得一縮,更傻的是我腳邊的那些,我都看見它們在顫抖了,而我呢?我高興得骨頭裏都是火苗苗哩,要不是這會正有涼絲絲的風走過,要不是涼絲絲的風剛走過劉叔就來了,我想我就要呼地一下燃起來了。劉叔一來風就躲開了,劉叔風一樣的朝我奔來,劉叔瞪著一對牛眼,劉叔的樣子很嚇人,連風都害怕。我想我也該跑了。我追著風跑,我想我要是追上風,劉叔就追不上我了。要追上風,我就顧不上劉叔的蘿卜

了,我的小腳板把一些蘿卜踩著了,這些蘿卜全都發出子慘烈的尖叫。我果然追上了風,不過,我發現風們回來了,但絕對不是來接我,它們是哪根神經出了問題,要想去見識一下劉叔哩。我當然不可能跟它們一樣傻,我知道我還得繼續跑,我知道我不能讓劉叔追上了。其實,劉叔追了沒多遠,就沒追了。我狂跑一陣,回頭一看,他還站在他的蘿卜地裏哩。劉叔朝我指指戳戳,嘴巴瘋狂地張合,把一些很軟弱的聲音傳過來,給風吹到遠處去了。

我仍然很高興。因為我心裏有一個渴望燃燒著。我渴望馬上見到雨朵。我要告訴她為什麼我們的蘿卜沒劉叔的蘿卜綠。我還想把雨朵帶到劉叔的地裏來看看,讓她看蘿卜有多怕羞。但是這會兒雨朵在哪裏呢?雨朵這會兒咋就不走在馬路上呢?雨朵要是在家裏,我是不敢去找她的。她的爸爸媽媽比她還瞧不起人。我是見識過她的爸爸媽媽的。有一回,我們幾個把雨朵賞給我們的豬尿包玩癟了,又找不到是哪兒漏氣兒,就跑到雨朵的家裏去找雨朵。可我們還沒走到她家門口,就給她爸爸像趕豬一樣往外趕。她爸爸把下巴骨抬起來對著天,隻用一條眼縫看著我們,我們立刻就自卑了。我們把自己的下巴抵到自己的胸上。她媽媽趕出來,尖著嗓門,說看你們髒成什麼樣兒了,我們雨朵不跟你們玩!雨朵恰恰又在這時候

哧哧笑起來,那妖精,看著我們這幾個傻瓜開心哩!那天,我們也真有骨氣的,我一氣之下,把那個醜陋的癟豬尿包扔到雨朵爸爸的腳下,回頭就走。見我走了,其他幾個也跟著我走。但他們沒我走得堅決,他們問我,真不要那汽球了?我說那哪還是汽球啊,那是一個幹尿包皮!於是,他們也跟我一樣邁開大步,堅決不要那個幹尿包皮了。

劉叔還在罵。劉叔蹲在那些被我踩壞了的蘿卜旁邊,用手把那些受傷的蘿卜理一理,又用手指著我這邊一陣費勁地罵。其實,他應該知道,他的罵聲到了我這裏已經沒有力量了,他的罵聲給風們搶過去搓啊揉啊,到我這兒已經隻剩下喘氣的份了。劉叔怎麼那麼傻呢?知道我隔他那麼遠,哪能聽到他的罵呢?傻的人的確是很可笑啊!

我想我還是把自己藏起來吧,免得劉叔老在那兒罵呀罵的,我怎麼回家呀,我回家是要從劉叔的地邊過的呀。

我躲到一個我看不見劉叔的地方,躺下來,把我剛才的那個渴望拿出來想。我想雨朵你咋就不出來呢?你咋就不來看看劉叔的蘿卜呢,你不是很關心我們的蘿卜為什麼沒劉叔的蘿卜綠嗎?你一來看不是就明白了嗎?我又想即使雨朵來看了,也未必知道蘿卜是怕羞的。我想雨朵並不比我聰明,我想她要是沒她爸爸媽媽她就其實是個要多傻就有多傻的傻瓜。但是,雨朵有爸爸媽媽呀,而且還是不用天天出工的爸爸媽媽呀,雖然我也有爹媽,但我的爹媽天天都要出工啊。我想要是雨朵的爸爸媽媽也天天出工,也像我的爹媽一樣連兒子的臉都顧不上給洗的話,雨朵就會比我還傻。可是雨朵傻的時候是啥樣兒呢?雨朵似乎從來沒在我的麵前傻過。我想我一定要讓雨朵在我麵前傻一次,一次都行。我想我待會兒一定要找到雨朵,讓她在我麵前傻一次。哈哈!雨朵,你就要在我麵前傻一次了!但是雨朵,我保證不會癟嘴,我也不哼你,但我是要笑的,我肯定要笑的……

劉叔終於不見了。

現在我可以站起來大大方方地走了。我很快就走到了那些個紅色大字的麵前。這會兒,那些個字變了,變得讓我認不出來了。但我想你再變我也知道你是誰呀,你們不就是“為革命大養特養其豬”嗎?我喊:為革命大養特養其豬。我又喊:為革命大養特養其豬!它們全都傻乎乎的看著我,我就一路喊著它們從它們麵前走過。

我來到馬路上了。朝前走我就回家了。我朝右走,右邊過去就是食品站的院子,是雨朵的家。我承認我的腿有點怯,但我的腦子硬要它朝雨朵的家走,它也隻好朝著雨朵的家走。其實我早看見雨朵家關著門了,但我還是堅持走到了雨朵的家門口。我在那扇膝皮斑駁的房門前站了好大一會兒。那一會兒,我的腦子裏沒雨朵,那一會兒我的腦子裏是一扇門,這扇門撐得我腦殼都要破了。我腦子裏的雨朵被這扇門擠出去了。

不知雨朵去了哪裏去了。

這幾天,風多了起來。我的蘿卜在風中長得很快。風把蘿卜的葉子拉長了,風還在蘿卜的葉子上鋸出些鋸齒來。現在,蘿卜也不怕羞了,大大方方地把葉子舒張著,環抱了我給它們的所有的土地。現在,籮筐裏綠得熱熱鬧鬧,可雨朵卻不知去了哪裏。

雨朵不在,蘿卜綠了又給誰看?

我突然很討厭我的那些蘿卜。你們要長就長吧,你們願長成啥樣兒就長成啥樣兒。我想。劉叔不這樣想。劉叔的蘿卜不是種來雨朵看的。劉叔有一天把他的蘿卜扯一些走了,地裏隻剩下很少的一些。劉叔並不那麼看重蘿卜的綠。

雨朵卻那麼看重蘿卜的綠……

我的頭給誰敲了一下,雨朵就被這一下敲出去我的腦子去了。是爸。爸說你整天整天地盯著那裏看的是啥呢?我說爸我在看字,我認識那些字。爸笑。爸說你讀來聽聽。我說“為革命大養特養其豬”。爸眼睛大了一下,正準備說點什麼,媽又在屋裏喊起來。爸就說吃飯去,我們要出工去了。我說,爸那些字雨朵也認得……媽喊:你們快來吃飯啦!爸就拉我進屋吃飯。我本來很想多說說雨朵的,可爹媽都忙著出工,這會兒正抓緊時間吃飯,我知道我說了爹媽也不會理我,就不說了。爹媽每天都急著出工,主要是怕遲到,遲到了是要扣工分的。每天出工時都有一個記工員拿著個本本在記。對於爹媽來說,工分就是糧食,工分就是過年的肉,工分就是一家人的衣食來源。其實,他們到了地裏以後就不忙了,一點都不忙了。他們一天出工就是為了讓記工員在他的本本上記上一個工天,其它的便不重要了。他們那麼多人在一起,誰都怕自己比別人做得多了。既然別人都不多做,我為啥要多做?我多做來的還不是大家的。他們這樣想著,就找一些閑話來消磨時間。隻等隊長喊一聲“收工了”,就懶洋洋往家走。我們的爹媽們很喜歡把我們這些孩子帶在一起,借管孩子而偷一會兒懶,是很尋常的事。最主要的是讓我們在回家前就弄個肚兒圓。挖紅薯時我們就不斷的從爹媽那裏得到紅薯,爹媽挖起來的紅薯不多,特別是大的就更不多。但我們得到的都是些比較大個兒的,長相也挺光滑的那種。爹媽給我們削掉皮,囑咐我們快點吃。我們手裏的一旦要結束了,下一個也就遞上來了。如果是挖洋芋,爹媽們就事先生起一堆火,給我們燒上一大堆洋芋,聞到香味了,用木棍子掏出來,一邊吹一邊給我們剝皮。當然,爹媽們做著這些的時候也沒忘了自己,一般在我們吃得肚子發脹的時候,他們的肚子也都裝得差不多了。在地裏,爹媽們的智慧全用在一個吃上,無論是在什麼季節,爹媽們都能為我們找到吃的東西。我們這些孩子就在生產隊的地裏不知不覺就長大了,長到了七八歲。一般到這個年齡就該到學校讀書了,但不知怎麼的,我們很多都竟沒有去。但我們已經不滿足於爹媽身邊的那份吃了,我們開始追求吃以外的東西,比如……種蘿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