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逃走的蘿卜
雨朵說那些是字。
我表示懷疑。那麼大,哪會是字呢?它們就在我家對麵,隔著一條河,我一邊長大一邊都在看見它們,我從來沒有以為它們是些字。你說它們是字,那你知道它們讀什麼嗎?我懷著一種挑釁問雨朵。雨朵說,我當然知道,它們讀“為革命大養特養其豬”。我沒聽懂,叫雨朵再說一遍。雨朵再說了一遍,我還是沒聽懂。怕她瞧不起我,我裝懂。我說原來寫的是豬啊,怪不得那些字又大又肥,跟豬一樣。我說我知道了,你們家在養豬場的牆上寫這些字就是為了別人知道,那裏麵養的是豬吧?我說其實你們家用不著那樣的,誰不曉得你們家是食品站,養著一大群豬啊。雨朵說,那你知道“革命”是誰嗎?雨朵的嘴歪著,直接把挑釁掛在嘴上。雨朵歪著嘴也很好看,我不想因為她得勝而馬上離開我。雨朵是我們這半條街最漂亮的女孩,她的漂亮無可救藥地助長著她的驕傲。她跟誰玩也都隻那麼一會兒,她好像什麼都懂。跟誰玩在一起她都不會忘了以為難別人為快樂。在她眼裏,除了她雨朵以外,其他的孩子全是憨包。她瞧不起我們這些憨包,走近我們完全是為了在戲弄我們的過程中獲得快樂。但是,我們仍然渴望和她一起玩。她是那麼的漂亮,她一出現,天就特別地明亮,況且,她的手裏時常都會拿著一個玩具,有時是個膠皮小人,一捏,就嘰呀嘰呀地叫。有時是一個汽球,鮮紅的,她的小手在上麵輕輕摩挲,汽球就咕咕笑。這時候她也笑,她說她在給汽球搔癢癢。當然,即使她答應跟我們玩,她也不會把她的玩具給我們玩,但這一點也不會削減我們要跟雨朵一起玩的願望,很多時候我們就那樣傻乎乎地看著她玩,心裏也很幸福。她很多時候拿的是一個豬尿包做成的汽球。那樣的汽球灰黃色,球體上有好多筋絡線,沒真的汽球好看。這種豬尿包做的汽球隻有用來踢著玩。我們一見雨朵拿著這種汽球,就急忙邀她同玩。一般情況下,她都同意我們和她踢。這樣的汽球對她來說,簡直來得太便宜。當然,要想讓她把這樣的汽球扔一個給我們,也不容易。有時候我們會故意把汽球踢到汙水裏去,汽球髒了,她就會財大氣粗地把汽球賞給我們。遇到這種時候,我們就高興得什麼似的。搶到汽球的那個就突然也變得財大氣粗了,一手抱了球,一手指指劃劃。說雨朵,你和我一起,我們保證能踢贏他們。但雨朵一癟嘴就走了。或者,她會突然提一些問題來要這個狂妄自大的家夥回答。她的問題都是很難回答的,比如豬長了幾個腰子?比如這豬尿包怎樣才能做成汽球?我們肯定答不上。我們家又沒養豬,我們過年吃肉是生產隊分,我們怎麼知道豬長了幾個腰子?又怎麼知道豬尿包怎麼樣才能做成汽球?我們答不上,我們全在雨朵麵前露著傻相。雨朵便滿意地離我們而去了。
今天,她沒賞給我什麼,她也沒拿著個什麼玩具,但她仍然要為難我。很顯然,她是在把我當玩具了。“革命”是誰呢?這個問題和問這個問題的雨朵都讓我非常的惱火,但我不能露出很惱火的樣子,那樣她就會突然大哭起來,並且哭著到她爸爸或者媽媽那裏去告狀。那樣的話我們就要挨爹媽一頓揍了。她爸或者她媽都會跟我們的爹媽說我們如何如何的欺負雨朵,要我們的爹媽多管教一下子女。我們的爹媽就會抓住我們一頓亂棍。他們可不是做樣子給雨朵的爹媽看,他們是真打。雨朵的爸是食品站的站長,管著一大群豬,如果跟他關係不好了,你去買肉吧,他就讓你想要豬頭而隻能得豬尾,甚至什麼都不得,你明明看見豬頭就擺在那兒,他卻說已經賣掉了。那時候五天趕一集,每一集食品站隻供應一頭豬。一頭豬隻一個豬頭,就怪不得雨朵的爸耍權了。
為了弄清“革命”是誰,我想我得先弄清“特養”和“其豬”是什麼。我想“大養”我是有些懂的。
我說雨朵你隻要告訴我“特養”和“其豬”是什麼,我就知道“革命”是誰了。
雨朵說,不知道就算了吧,裝什麼。雨朵說完就要癟嘴,她癟完嘴就該離我而去了。我急忙說,“革命”就是毛主席。我說你的爸爸媽媽是在給毛主席養豬。雨朵一聽,眼睛就睜得大大的。雨朵睜大的眼睛像黑太陽。雨朵說,誰跟你說的“革命”就是毛主席?我說那你說“革命”不是毛主席又是誰?雨朵說,反正“革命”不是毛主席。我說“革命”就是毛主席。雨朵想了想,到底沒癟嘴。但她突然又問,你能種蘿卜嗎?我沒種過蘿卜,不知道我能不能種蘿卜,但我回答,我能種蘿卜。雨朵說,像劉叔種的那麼多那麼大,你也能種?雨朵指著養豬場前麵那一塊大田。現在那裏是一片灰褐色的土,但土裏埋著蘿卜的種子,那裏將會長出一大片蘿卜,綠油油的蘿卜。
我說,隻要有種子,我就能種。
雨朵就給了我一個小紙包,要我打開。我打開了,裏麵是十幾顆或者是二十顆腥紅色的種子。雨朵說,這就是蘿卜種子.。雨朵說你要種出蘿卜來了,我就算你是師傅。那時候很流行這樣一句打賭的話,我們一打賭,就說你如果能怎麼樣怎麼樣,我就算你是師傅。而我們,如果得別人喊一聲“師傅”,心裏別提有多美了。
但是,種蘿卜這件事,卻令我非常的為難。
首先是地的問題。我們家沒地。那年頭,誰家都沒地。那年頭,什麼都是集體的,連爹媽都是生產隊的社員,連我們拉的糞便都屬於生產隊。這是一個讓人頭大的問題。沒有地,蘿卜種在哪裏呀?
第二天,雨朵就主動來找我了。雨朵問我是不是已經把蘿卜種上了。我怕我說沒地種她就把種子要回去了,於是就說正準備種呢。雨朵說,真的?你準備種在哪裏?我說種在地裏呀,難道還能種到天上去呀?雨朵說你的地在哪裏呀?你要隨便找塊地種了,那蘿卜就不是我們的了。我這才明白,原來是雨朵特別想種蘿卜,但她找不到地來種。雨朵家也沒地,養豬場前麵那塊地是食品站的,那塊地上種的蘿卜也是食品站的。雨朵激我種蘿卜,完全是為了讓我幫她的蘿卜找一塊不屬於集體的地。想明白這一點,我就想生氣。但我沒生。我心裏為雨朵說出“我們的蘿卜”而甜蜜得很。要不是種蘿卜,我怎麼能跟漂亮的也是驕傲的雨朵成為“我們”?這個“我們”說明她現在已經主動讓我跟她站一邊了,這個“我們”還說明隻要我種上蘿卜,以後她都會主動跟我站一邊。你說還有比雨朵主動找我玩更令我在大家麵前顯擺風光的事嗎?
我說,明天你來看吧,明天我就種。
雨朵說,明天種也行,你要是種出蘿卜來,我就算你是師傅。
我說那你現在就叫我一聲師傅。
雨朵說,為什麼?你現在還沒種出蘿卜來呢。
我說我一定種得出蘿卜來。
雨朵說,你要是種在生產隊的地裏是不算數的。
我說我不種在生產隊的地裏,我種在我們的地裏。
雨朵說,那你就明天種吧,你隻要不是種在生產隊的地裏,我就算你是師傅。
給我們的蘿卜找一小塊地真是令我傷透了腦筋。當然,最後還是解決了。我從生產隊的地裏把土搬回來,用兩個爛籮筐裝了,放在我家後屋簷下。我為我們的蘿卜製造了兩塊地,那是我們的地。
接下來,我就等待雨朵來看我種蘿卜。關於怎麼樣種蘿卜,我已經從媽那裏得到了答案。這種等待是十分熬人的,心裏老是叮叮咚咚亂跳,腦子裏忽而熱一陣,忽而又“轟”地一聲。但我不打算去找雨朵,我就是要讓她主動來找我,你說雨朵主動來找我那是多美的事呢?好在雨朵還牢牢記著這事,剛吃過早飯就來了。那時候我爹媽正好出工了。我急急忙忙把雨朵拉到後屋簷下,要她看我們的地。雨朵一看就萬分驚訝了,萬分驚訝的雨朵真是美呀。她說對呀,我怎麼沒想到這一著呢?我說那你叫我師傅吧。雨朵說,可你還沒種出蘿卜來呀!你要種出像劉叔種的蘿卜那麼大的蘿卜,我才算你是師傅。雨朵的劉叔是養豬場的飼養員,跟我們生產隊的飼養員一樣會種蘿卜。我說,那好吧,你就等著叫我師傅吧。
我用手在我們的地裏刨了六個坑,一個籮筐裏三個。我把種子分成六份放到六個坑裏,然後用土蓋上。雨朵說這就行了?我說行了,你就等著看我們的蘿卜吧。雨朵說,能長成大蘿卜嗎?我說,能,一定能。
一個生命的成長過程實在太緩慢了。蘿卜全然不懂得我們的等待有多麼痛苦,硬是等到五六天過後才拱出土來,一人舉著兩片豬腰子狀的肥厚的葉片,探頭探腦的,就像我們剛睡醒時不知道自己在哪裏的樣子。
雨朵說,哇!長起來了。
我說,真的,長起來了!
雨朵說,我還以為它們不長起來了呢。
我說,我說它們要長起來它們就要長起來。
雨朵本來很高興的,但我一露出得意,雨朵就不高興了。雨朵說我們的蘿卜為什麼沒劉叔的蘿卜綠呢?劉叔的蘿卜果然把一塊地都染綠了。但我怎麼知道我們的蘿卜沒有劉叔的蘿卜那麼綠呢?這個問題把我弄得很傻,雨朵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