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3 / 3)

寒梅喝了牛奶,吃了一個桃,然後安安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等。屋子裏很悶熱,寒梅想打開窗戶,打開門,但卻沒有。她專心致誌地聆聽著一個鑰匙轉動鎖孔的聲音。她想象不出她和大樹相見該是怎樣的一個場景,她被這個未知弄得很緊張。但門卻是被敲響的,寒梅以為大樹想跟自己開玩笑,又以為是有人找大樹來了,緊張得不敢開門,等後來發現不過是財政所煮飯的師傅送飯菜來了,大樹並沒有來,寒梅就很想生氣了。寒梅問送飯的師傅,這是誰的房間?師傅似乎稍稍吃了一驚,說,是我們嚴所長的,這飯也是他要我送的。那你們嚴所長呢?寒梅問。不曉得。師傅說。寒梅還想問,師傅卻笑笑走了,這年頭的人變得越來越不愛管閑事了。寒梅還不知該怎麼辦,大樹的信息又來了:寶貝,現在我正往你那兒趕。你吃好飯,等待我的熱烈擁抱吧!寒梅沒回信息,也沒吃飯。她很生氣,她想我這就走了,看你回來擁抱誰。但想法歸想法,鎮上這會沒有發出去的車,寒梅也並不是特別想離開,那想法充其量隻能證明寒梅的脾氣,完全不能證明寒梅要逃避一次熱烈擁抱的決心。

大樹又來信息了:寶貝,雨好大,又加上不斷有踏方,我們的車行駛得較慢,你打開床頭燈,一邊看書一邊等我吧。

寒梅這才發現屋子裏果然很暗了。她找到開關打開床頭燈,窗簾的騷動便被她看到了。窗簾上有風,而且是比較硬的風。窗簾被拉開的時候,閃電突然間把一片慘白的街景呈現在寒梅眼前,緊接著一個很暴烈的雷聲從天邊滾來,往寒梅的頭頂上滾過。雷聲滾過,大雨便接踵而致,沒有過渡,一來就是嘩啦啦排山倒海的瘋狂之勢。剛剛從驚恐中走出來的小鎮再一次跌進了恐怖中。突然停電了,黑暗降臨的瞬間鎮上人整齊而又絕望地“啊”了一聲。那一聲在雷雨交加的小鎮上空炸響,甚至壓過了雷聲。接著便有大人的呼喊和孩子的哭喊聲隱約從雨聲中走過,再接著街上便出現了很多手電光和一些慌亂奔走的人影。

寒梅被這雨嚇得不輕,她急於想聽到大樹的聲音,可手機斷了信號,她慌亂中忙了半天都是徒勞。上帝這個玩笑開得太大了。寒梅由恐懼生出許多複雜的想法,這些想法把她的頭脹得很痛,把她的心也揪得很痛。

寒梅不清楚雨是什麼時候停的,她仿佛是睡過去了。當她感覺到臉上有什麼東西在爬動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雷雨聲也沒有了。她從臉上抓下來一隻螞蟻,一隻蠍紅色的翹屁股螞蟻。然後她就看到了一支雄壯的螞蟻隊伍,它們或一隻或三五隻,扛著或抬著同類的屍體或者它們的卵,排成一條看不到盡頭的長隊從地上爬到二樓爬進大樹的窗戶再走過大樹的床從門縫裏出去。這支隊伍很疲憊,它們的觸須不再生動地搖擺,它們的屁股不再調皮地一揚一揚,它們的腳下一步一步邁得很艱難,仿佛一支剛從戰場上潰敗下來的隊伍,心裏隻剩下一個“走”的概念。它們就這麼艱辛地爬呀爬呀,爬上樓,爬過窗,爬過床,從門縫裏爬出去,再沿著樓梯爬下樓。爬向另一個被暴雨蹂躪過的地方……

寒梅背上包,出了房間。在門口她被“關不關門”這個問題困繞了好一會兒,後來還是斷然把門鎖了。鎖卡響起的時候她在心裏把自己嘲笑了一回,然後下了樓。手機仍然沒有信號,寒梅把手機放進背包裏,決心不再理它了。她趟著渾黃的積水到昨天下車的地方乘車。車倒是有,三輛麵包車,一輛中巴車,可都沒有要走的跡象。一輛摩托車嘩啦啦劈開積水開過來,問她要去哪裏,寒梅說要去市裏。那人說前麵塌方,路不通,隻有坐他的摩托車。寒梅很猶豫,那人又說,前麵真塌方了,塌方時正巧遇上我們鎮裏的桑塔娜路過,結果車和人都給埋在裏麵了,到這會兒才掏出來兩個人,都是死的。寒梅聽得有點傻眼,顯出呆相來了。那人又說,你不信你去問別人,那車上還有財政所嚴所長。

寒梅的腦子裏突然閃過那支螞蟻隊伍,螞蟻們在她腦子裏走出了悶雷滾動的聲音……

寒梅乘坐那輛摩托車到縣裏的路上確實看到了一處嚴重的塌方,有很多人在搬運垮塌在路上的石頭,沒看見屍體,也沒見桑塔娜,開摩托車哪人解釋說屍體早已運回城裏了。死的不是普通百姓,怎麼會扔在路邊不管?

寒梅在市汽車站下車時收到了大樹發來的信息,梅,你在哪裏?大樹在找你。

寒梅突然間感到心裏什麼地方塌了。她衝自己微微一笑,說,呂玲,回家!至此,一個叫寒梅的女人被呂玲拋棄在市汽車站。呂玲關了手機,獨自一人踏上了回家的路。

呂玲又回到了她的那間有很多螞蟻奔跑的屋子。呂玲告訴丈夫周末不回家,丈夫便過來了,丈夫被呂玲滿屋子瘋狂奔跑的螞蟻嚇著了,問呂玲哪來的這麼多螞蟻。呂玲說螞蟻們是衝蜂蜜來的。丈夫便去看蜂蜜瓶,他看見蜂蜜瓶裏死著厚厚的一層螞蟻,惡心地“哎呀”了一聲,連瓶帶蜜扔向了窗外。一個慘烈的破碎聲撞疼了呂玲的耳鼓,呂玲心裏澀澀地笑了一下。扔了就扔了吧,她想。丈夫在另一個鄉鎮工作,過完周末他也就走了。也許螞蟻們還會來的。

(發表於《青春》2003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