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7(3 / 3)

王冰把眼睛投向遠處,遠處是灰白的光禿禿的山脈,山脈間行走著一些很薄的雲朵,雲朵下的山灰色,像產婦臨盆時的臉。太陽光下的山雪白,似蓋著一層雪被。

天航。王冰看著遠處的山,輕輕喊。

天航。

唔。天航被喚醒了,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到了王冰的背影。

那是昆侖山嗎?王冰仍然看著遠處的山,問。

唔。天航沒去看山,他需要抽一支煙。

我想上山去看看。王冰說。

你們娘倆的身體都承受不了的。

我沒事。兒子不去,你可以把他放到李小玲家。王冰終於把眼睛從遠處的山移到了近處的天航身上。但天航沒有在那裏找到一絲柔軟的的情感。

王冰愛好拍點風景照,上山前,她準備了五個膠卷。天航說打張發票,他可以到單位報銷,但王冰沒有。

從格爾木到昆侖山口,沿途有“一線天”和“昆侖神泉”可觀。天航找朋友借了個桑塔納,自己開著,走走停停,玩著走。一路上,天航跟王冰大侃特侃“一線天”和“神泉”以及昆侖山口的地震斷裂帶。但王冰卻覺得它們都不及路邊一叢一叢的小黃花能讓她心動。小黃花生在路邊,一叢一叢,由一根翠綠透明的光滑無葉的莖舉著,花朵很小,但仍然開得很認真很精致,六個花瓣均勻地精神地張著,在高原的風中也歌也舞。王冰給它們拍了好多張照片。她在給它們拍照的時候問站在一邊的天航,你聽說過女人花嗎?女人花?天航實在沒聽說過。王冰說,那種花有一個特點,就是一生隻為一隻蜜蜂燦爛開放。你是說這種花隻要一隻蜜蜂采過,它就謝了?天航問。王冰把相機從臉上拿開,看著天航,說,不是。有的花朵為了等待那隻能讓它燦爛開放的蜜蜂,等過了開花季節。它,一生都沒開放過。王冰說完就拍照去了,拍夠了小黃花,還要拍遠山,遠山上有一抹雪。

回到車裏,天航對王冰說,你說的這種花它應該有腳,把等待變成尋找,事情就好辦多了。

王冰看了他一會兒,笑了。

天航也笑,笑著把他的手放到了王冰的肩上。

王冰不笑了,她說,開車吧。但王冰沒有推開天航的手。天航順勢一摟,王冰就進了天航的懷抱。天航二話沒說就把唇壓到王冰的唇上。有一會兒王冰很想反抗,但隻一會兒,她就在天航懷裏輕飄飄如一朵雲了。

天航看到了王冰一張被淚水濕透了的臉。

昆侖山口海拔4767米,天航說怕王冰會受不了,路過指揮部的時候專門為她灌了一袋氧氣。但王冰在那兒隻呆了半個小時,也就是拍拍幾塊石碑,在石碑前留了幾張影,看了看地震斷裂帶。除了感覺風特緊特寒以外,王冰還沒有感覺到缺氧。地震就發生在不久前的一個晚上,第二天天航打電話說當時整個格爾木市都陷入一種極度的恐慌之中,人們顧不及穿衣服就從被窩裏逃到大街上。他還說他當時就嚇得從三樓上跳了下來,不過,沒受傷。王冰記得那一陣自己老撿這個話題跟同事們侃,把天航的描述再度創作成更驚險的場景說給同事們聽。其實同事們也從其他人口中知道了地震的事,而且都看過央視新聞聯播,但同事們和她一樣都被這件事興奮著,他們的親人或者朋友在這場災難中有驚無險,他們激動一陣子就理所當然了。這天,王冰站在一尺多寬的蛇行在昆侖山脈間的地震斷裂帶前,仍然能清晰地回想起那陣子她那份由天航的幸運給她帶來的激動和幸福情緒。可這份回想沒能喚起王冰那份情緒的再生,她這會兒在想,那次地震真正傷害的是昆侖山,它活脫脫地把昆侖山撕碎了,她覺得那長長的傷痕仿佛還未停止哭泣。

回到指揮部,天航就貓在屋裏不想動了。屋外陽光刺骨,風也剌骨,大夏天的也得穿件羽絨服擋著。在這地方,如果不是工作要求必須到戶外,誰也不願暴露在外麵。也隻有王冰這樣的,剛到,新鮮,看著白雪皚皚的玉珠峰,陽光和風就不在她眼裏了。她居然不滿足僅僅拍幾張照片。玉珠峰在陽光下光芒閃爍,而且它離王冰是那麼近,以致於王冰毫不懷疑自己眼下就能爬上去。王冰生長在重慶,婚後又住在肇慶,對雪的了解也就隻是顏色和一種溫柔的冰冷而已。王冰這會兒特別渴望能走近玉珠峰頂的雪,那炫目的顏色正以一種鬼魅的力量抓握著她,讓她一步一步朝著玉珠峰邁近。

王冰走了很久,卻發現自己和玉珠峰仍然保持著原來的距離,就仿佛是玉珠峰逃避著她的靠近。她回頭去望自己走過的路,看不到足印,起點離她仿佛很近。可是我走了很長時間,大約有一個小時了。她跟自己說,也是在跟麵前愣眉愣眼的老鼠們說。王冰一路沿灘走來,前麵總跳躍著幾隻灰鼠,它們先在洞口探頭探腦,而後一下子彈射出來,豎起身子,眼珠骨碌碌轉著,臉上的動靜使幾根胡子張揚地搖來搖去,等到王冰接近了,便吱吱笑著往遠處奔跑,或者選一個洞咕咚鑽下去,不見了。王冰實在是喜歡它們。她為它們拍了好幾張照片。灘上還生著一叢一叢的紫色花草、花莖平躺在灘上,花朵就像是塗在灘上的色斑,那麼,灘便不是堅硬的灘,而是柔軟的花布了。王冰的步子在這塊柔軟的花布上越邁越有彈性,她感覺到自己心裏有什麼東西,在隨著她和玉珠峰頂那炫目的冰冷的接近而消解、化開,迎著風走進她心裏的是一陣清爽,一種薄荷浸潤的清亮開闊。

別回頭,就這樣走下去。她跟自己說。

我就要摸到玉珠峰的腳趾了。她跟自己說。

那是什麼?腳印?什麼腳印?狼的,還是羊的?管他呢,狼腳印又怎麼樣?狼把我吃了又怎麼樣?王冰一路跟自己咕噥著,沒聽到身後的聲音,後來一聲尖利的喇叭聲把她嚇了一跳,才明白天航開車追她來了。

快上車來,回去,山裏麵可能有狼的。天航很惱火,眼睛瞪得很大。

我上玉珠峰去。王冰說。

你去?去年人家幾個登山隊員上去都丟了命,你能去?天航做出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嘲笑王冰。王冰被天航的這種表情重新把心堵得滿滿的,回頭看了一眼玉珠峰,上了車。

天航說,這灘輾不得的,輾一平方米罰一萬。

王冰說,你把你賣了也賠不起這錢了。

天航說,我倒不值錢,你值錢啦,你要被狼叼了,我拿什麼賠給兒子去?

王冰他們的車駛去指揮部院子時,院子裏站了很多人,他們都在笑王冰的莽撞,都說那裏麵有狼的。弄得王冰慌亂地點頭,忙不迭地送笑臉,很狼狽。後來她索性抓了小黎,要她帶她去廁所,算是逃掉了。

後來王冰又跟小黎一起去了小黎的住處,在那裏她們聊了一會兒。

王冰問,你們真見過狼?

小黎說,見過呀,冬天的時候見到狼的機會多了。有時候,單狼都跑到我們院子裏來了,像隻狗一樣的在院子裏晃悠。

王冰這才覺得自己真的很冒失。

小黎說,夏天沒那麼多狼的,這個夏天我們還沒見過,不過前兩天我們有三個民工給狼叼了,這件事你可能聽天航說過吧?

王冰說,為這事天航把我們娘倆兒扔在山下三天沒管哩,我怎麼不知道。

今天要下山嗎?小黎問。

兒子在格爾木。王冰突然就想起要向小黎打聽個事,於是,她問,你認識李小玲嗎?小黎說,那是個很能幹的女人,修這條鐵路的人都認識她,當然除了民工以外。

她有一張厲嘴。王冰說。

怎麼回事?

哼!天航請她把我教訓了一頓。

有這種事?

我在肇慶動身的前一天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她要我相信她和天航之間沒發生過什麼,她還說要給我接風……但她沒說她的名字。

你認為是李小玲?

你肯定知道這個女人是誰。

王冰是對的,但小黎沒有告訴她這個女人的名字。小黎說,她不是要給你接風嗎?認識她還不容易?王冰笑了,她說,她或許的確很想這樣做,但她好像沒這個勇氣。

說到這兒,她們都沉默了。話題似乎太重,她們都推不動。

後來還是小黎歎了口氣,試著帶領王冰撒離這個話題。小黎說,兒子還可以吧?王冰說,還可以。這不就行了?最能讓一個女人驕傲的財富就是孩子。你已經擁有了這份驕傲。小黎說。王冰被小黎牽著鼻子,卻仍然沉在剛才的話題裏拖不動腿,眼眉沉重得很。小黎隻好接著說下去。那麼,其他的什麼都不重要了,既然不重要了,處理起來就可以放鬆一點,簡單一點,不要讓一些不重要的事情把自己捆得透不過氣來。女人一思考就顯出弱智來,王冰這會兒給小黎弄得雲裏霧裏的,顯得很呆。小黎就把話說白了,王冰,你如果覺得你可以找到一份更好的日子,你就離開天航吧。王冰這會兒清楚了,智慧回到了她的眼睛,變成了一汪亮晶晶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