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7(1 / 3)

第五章 7

女人有些時候很奇怪,失意反而能堅定他們生活的理念。王冰看完了天航留下的條子以後,就決定要修好電路,換好煤氣管子,經查,電路的毛病在電表裏,而電表是供電部門貼封簽了的,王冰不能隨便動。煤氣管很容易就解決了,王冰買了很多好吃的,雞蛋、蔬菜、瓜果、牛肉幹。自己煮了一頓午飯,讓兒子和自己撐了一回。王冰決定晚飯也在家裏吃,她蒸了從肇頭帶來的香腸,買了兩瓶啤酒,為了這頓飯,她還專門買了兩支酒杯粗的紅蠟燭。

然而,天航這天晚上並沒回來。

王冰9:30到報亭給天航打電話,手機不通,打指揮部,那邊說天航在,但很忙,肯定下不了山。

王冰一口氣剛呼出就給風搶走了,使她的一個長長歎息隻變成短促的一哼,顯得很沒氣韻。王冰今天在街上逛了一天,知道自己住在格爾木市中心——八一中路。現在,她想去走走其他的路。

王冰帶著兒子朝昆侖路走,風橫著灌進她的耳朵,把世界的別的聲音都隔絕在耳朵外麵,隻讓她聽風弄出來的轟轟隆隆聲。她的鼻子,開始流鼻血了。她準備往回走,可兒子突然看到了前麵的仙人掌,好大好大的一株仙人掌啊,它站在街道中間的隔離帶裏,驕傲地舉著兩個碩大的鵝黃色花朵,旁邊的柱狀街燈使它渾身跳動著彩色的光斑,它簡真就是一個美麗的沙漠公主。兒子不要媽媽了,他要仙人掌,他撒開手朝它奔去。他眼裏隻有沙漠公主,他的世界就是沙漠公主,當一輛的土尖叫著在他麵前刹住的時候,他和他的媽媽才回到了原來的世界。

司機狠狠地罵了他們,但罵的什麼他們沒聽懂。好像是風太大了,司機剛罵出來就給風刮跑了,他們沒聽得清楚。的士的尖叫聲響起的時候,他們是準備出一通汗水的,可風太大,汗水還沒出來就給吹幹了。這樣,他們就還是要去看那仙人掌。走過去了,才發現不是一株。一眼看過去,那一截街中間站著好幾株哩。不過,全是假的。

怎麼會是假的呢?媽媽。王子說。

它明明是假的,你自己也摸過了。王冰說。

它怎麼會是假的呢?王子說。

可它的確是假的。王冰突然感覺自己要哭出來了。

媽媽,我走不動了。王子說。

其實王冰也不想走了,她和兒子在經曆了一次虛驚的同時又共同品嚐了上當的滋味,這會兒腿還在打飄哩。

他們在一個大花布棚下坐下了,他們要吃烤羊肉。這是一個脫離群體的烤羊肉棚,不像八一中路十字口那裏擠成一片的那些太陽傘,不管顧客多還是少,下麵總是喧喧鬧鬧的。這裏除了王冰母子以外隻有兩個黑臉男子。或許還會有人坐進來,但王冰相信這裏永遠都會很安靜。烤羊肉的應該是對夫妻,男的戴頂小白帽,女的戴塊黑頭巾。片肉、串肉、烤肉、添茶,他們做得很安靜。客人在這裏品著帶鹹味的撈茶,品著香噴噴的烤羊肉,還可以想一些事或者跟朋友輕言細語地聊一聊。他們就像兩個影子,你可以看得見他們,也可以看不見他們。

可能是吃了太多的羊肉串兒?或者是高原反應?王子又吐又拉,還發高燒。王冰急得背著兒子滿街找醫院。王冰平時方向感就差,又加上心裏急,好幾個人跟她說了人民醫院的去處,可她就是找不著。急得都要哭了,才找著了。

醫生知道他們是剛到格爾木,就說王子是高原反應,需住院。說住院,就是讓王子一整天都躺在病床上接受吊針治療。王子怕打針,想哭,見媽的臉也是一副沮喪樣,隻好先忍下,把功夫用到護士身上。護士還沒紮針,他趕忙說,阿姨,你真漂亮。護士隻有一對眼睛在外麵,那對眼睛朝他眯了眯,問,你又看不見我,怎麼知道阿姨長得漂亮?王子說,阿姨的眼睛長得很漂亮,漂亮阿姨打針不痛對吧?阿姨說,對,漂亮阿姨打針不痛。護士說著就要紮針了,王子趕著說,阿姨,會輕輕紮的對吧?護士說,阿姨輕輕紮。可阿姨還是把他紮痛了。可憐他那張嘴,勞累了半天,到頭來落得個張開就閉不上了。一個哭聲被他喊出來後,另一個哭聲卻沒力氣立刻跟上,他就那樣張著嘴等待。氣上不來,眼淚卻多得像山洪。王冰看著心痛,把他摟進懷裏,跟著掉淚。

王子住的是一間大病房,裏麵不時有小孩子被送進來。小不點的人兒,卻要打吊針。手太小,隻好在頭上紮針。也不知是小孩的頭不好紮針還是護士的技術不好,頭都給紮破了還紮不上。王子聽著一片慘烈的哭喊聲,又要哭。王冰隻好摟了兒子,給他講故事。

王冰心裏其實很空,根本就沒裝著故事。講了個開頭講不下去了。王子從她懷裏抬起小黃臉,說,媽,你在想爸對吧?王冰把兒子摟緊一點,說,兒子想不想爸?王子說,想。王冰心裏的痛像波浪一樣蕩漾著。她說,你爸忙。王子說,爸不是個好爸。王冰責怪兒子,說,不能這樣說你爸。王子說,我知道你也是這樣想的。王冰沒做聲,兒子似乎過餘精明了點,常常讓她感到意外。王子說,我還知道你正在想著我們回去算了。王子說,我不回去,我還要去騎馬,還要去沙漠,去昆侖山……要不是王冰打斷了他,不知道他還要說出多少想去的地方。王冰說行了行了,你去吧你自己去!王冰的話裏帶著很重的火氣,王子就不敢再說下去了。

病房裏有個插孔,王冰把充電器帶到醫院,把手機充上電,給天航打電話。可手機不通。昆侖山上沒信號。打指揮部,打了數十次,都說天航不在指揮部裏。王冰問在哪裏,那邊說,可能在工地。王冰終於沒忍住火,衝那邊喊,請你告訴他,他兒子病了,在醫院住著,他再不回來,他老婆兒子就回去了!

可天航還是三天以後才下山的。他下山那天王子也出院了。天航心裏很愧,先解釋他們的工地上死了三個民工,是晚上被狼叼的。以前他沒處理過這種事,所以處理起來很費神。然後請老婆兒子去吃醬骨頭,算是補過。

王冰和王子都沒吃過醬骨頭,自然是先把心裏的不快拋到一邊,要一心一意去品嚐醬骨頭了。

天航點了一個棒骨,一個脊骨。手套來了,吸管也來了。王冰和兒子都不敢冒然下手,又落得天航得意地表演了一回。天航說,吃這個別講斯文,像狼那樣“咯嘣咯嘣”。王子想大笑,但隻開了個頭,笑聲就弱成了哼哼了。高原反應在他身上大手筆地開畫,他又吐又瀉,口鼻幹燥,雖然住了兩天醫院,可人還是瘦了兩圈。王冰心痛,心裏想著還是趕快離開格爾回家的好。因此,王冰要求天航能抽出點時間陪孩子玩一玩。天航滿口答應,說行,今天下午我就帶你們去格爾木草原。

格爾木草原實在不能算是草原,她不過是格爾木茫茫鹽堿地中比較幸運的一塊。她的幸運在於她的腹地蛇行著一條小溪,因此,她能在夏季勉強讓自己奉獻出一點綠意。那草哪裏是草啊!分明是一把把綠色小刀,由堅硬的泥舉著,你的皮鞋它也要刺出刻痕的。但你卻不能怪它,生長的艱難使它們不得不具備潑辣的個性。它們隻對羊溫柔,隻對馬溫柔,因為這兒的羊生命跟它們一樣短暫,或許它們正吃著草,主人就已經在心裏盤算著他的斤兩走近了它,它們在主人眼裏是一堆煮熟了的手抓羊肉,是從遊人手裏換錢的一堆肉和骨頭。它們被主人端上餐桌的先後秩序並非因年齡而定,而是根據客人的口味而定。客人要吃羊羔肉,主人的刀就毫不猶豫地捅向那還沒學會哭泣的喉嚨。這裏的馬也不多,它們披掛得花花綠綠,清早吃了草料出來,一直要工作到日頭從地平線掉下去才能回去。這裏的馬是供客人騎著玩的。不能跑得太野,也不能不跑,什麼人的氣都得受。

到這裏來的客人卻是最快樂的,他們把汽車開到這裏來,租一個帳房,殺一隻或半隻羊,喝酒,吃羊肉,唱卡拉OK。喝醉了,吃飽了,騎馬去。他們把自己對馬的鞭打戲稱曰“拍馬屁”,並因此而對抽打馬的動作喜愛到癲狂的地步,比如天航,比如和天航同來的夥伴們,就連小黎也這樣。

小黎是女人,是三公司機築隊的“藏花”,就是說天航們駐格爾木指揮部裏有五個女人,隻小黎最漂亮。小黎是搞材料管理的,一年四季跟著工程隊跑,跑得一身的野氣。抽煙,喝酒,粗聲大笑,是一個美麗的粗野女人。在修京九鐵路那陣,丈夫和十歲的女兒離開了她,那年她三十五歲。她從此成了一隻斷了線的風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幸好,漂泊煉就了她如金剛一樣的身體,在海拔4500多米的昆侖山上呆了半年,她除了瘦了二十來斤,皮膚黑了一些以外,最多也就是個“偏心眼”。然而到格爾木的人哪一個又沒瘦上二十多斤,哪一個又沒黑?哪一個沒有偏了心軸?何況更多的人還“大山羊”、“小山羊”、腦積水肺水腫哩。所以,她還是該大口喝酒,大聲狂笑的。

小黎的馬奔到王冰的馬前突然停了步。是小黎要馬刹住的。王冰帶著兒子,兒子不允許“拍馬屁”,所以他們的馬馱著他們一邊散步一邊還幸福地啃著草。

把兒子給我,你跑一回去。小黎對王冰說。

我在尋找家鄉那種騎牛的感覺。王冰說。

小黎去望不遠處那一群羊,再向遠處去看地平線上開著的幾朵白雲,目光收回來時,眼裏的野性早滾蛋了,那裏是滿滿的母性。我女兒好嗎?她問王冰。

很好,又長高了一些,越長越像你了。王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