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5
到這天晚上九點鍾的時候,王冰突然對自己說了一句很傷感的話。你大老遠跑這兒幹什麼呢?她說。
王冰其實不是那種嬌氣的女人。天航把她們送回來就又被電話叫走了,說山上有民工打架,要去處理。有事就去吧。王冰說。天航說那兒子跟我去,你在家好好休息一會。王冰真是想休息一會兒,可王冰怎麼能在那麼髒的屋子裏休息呢?王冰一個人在屋裏閉著鼻子打掃衛生,清理屋子,換床鋪,忙了幾個小時,總算看得過去了,就想洗個澡到床上躺一會兒。可廁所裏沒有熱水器。那就燒水來往身上澆吧。煤氣灶的管子又是脫了的。沒事,上吧,在家這些活又不是沒幹過。上不上去,原來管子口徑小了,看樣子是原來的管子壞了,換上了一根不合適的管子,結果裝不上就索性沒裝。燒水不成就洗冷水吧,在肇慶整個夏天都洗冷水的。可格爾木的冷水那才叫冷哩,水澆到之處骨頭生痛,雞皮疙瘩大如黃豆,還發紅。王冰草率地洗了一下,急忙蜷到被窩裏去捂著。可一捂著反倒一個接一個地打冷顫。開始轉暖的皮膚很癢,一抓,如黃豆的疙瘩瞬間大如蠶頭。王冰嚇得捂在被窩裏裏哭了。她說,王冰你大老遠跑這兒來幹什麼呢?而這個時候天航和兒子還沒回來。王冰的手機在路上耗完了電,還沒來得及充。打電話找吧,就說我請他吃飯!王冰打著擺子去給手機充電,但,沒電。屋子的燈全是死的。
王冰把自己武裝成秋天的樣子,準備出門。這時候已經是晚上九點四十五分,但格爾木卻出奇地亮,亮得晃眼。王冰站在東邊的陽台上看到東天掛著半塊月亮,月亮站在白天裏顯得很蒼白很透明。而這個時候西天還掛著個太陽哩,那太陽也不像內地的太陽那樣在下山前都紅得如醉,格爾木的太陽下山前也是光芒如劍的。那是一隻火熱的眼睛,月亮追太陽追了萬萬年,終於贏得了太陽的一次火熱的回眸。可這時的月亮好憔悴好單薄呀!太陽其實知道月亮是因自己而瘦,但他卻沒有在月亮最豐滿的時候回眸。
王冰出門時把月亮和太陽都裝進了心裏,但心裏仍然很空落,空得使她要隨風飄起來。格爾木的風很莽撞,橫著來,嗚地抽你一下,跑了。王冰來到街道上,不知道該往哪裏去,街道上奔跑著許多紅色夏利車,還有許多人力三輪。那些人力三輪清一色用大紅大花的晴綸絨扯棚鋪座,它們在街道上穿來穿去,把格爾木塗得花裏呼哨的,很土氣。拉人力車的回民居多,戴著頂白帽,臉出奇地黑,黑裏還透著灰,透著幹。盡管這會兒月亮和太陽都在天上,盡管月亮和太陽的對視使格爾木格外地亮。他們灰色的嘴唇裂著口子,口子往外滲著血珠,那血珠卻亮得如瑪瑙。
但格爾木還是走進了夜晚。那是十點鍾的時候,太陽終於還是走了,天上隻剩下半塊蒼白的月亮,那是一隻浸透了孤獨和失望的眼睛。格爾木沐浴著她的光華,格爾木也變得孤獨而失落。
王冰在一個報亭裏找到了一個公用電話,拔通了天航的手機,那邊問誰呀?王冰說,我。王冰說的是四川話,天航一聽就聽出是王冰了。天航發了火,你去哪裏了?!王冰說我也不曉得我在哪裏。天航說趕緊回來!我們到處找你,以為丟了。王冰眼睛突然就酸了,眼淚飛出來,掉在手上,又摔到格爾木的地上。天航說,快點回來,打個的,直接到上午吃飯的地方。你告訴司機,到“一江春”總店就行了。
放下電話,王冰的淚就被格爾木的風抽得滿天飛。王冰感覺自己的眼眶很酸很熱,知道它這會兒正抑製不住地往外拋灑淚珠,可王冰的臉上沒有淚珠,淚珠剛逃出眼眶就被風搶走了。而這會兒,王冰突然發現她的周圍有好多好多的人,還有好多好多的太陽傘棚和大紅大花絨布扯的小棚子,這些人仿佛是突然間從地下冒出來的。人們坐在太陽傘下花花綠綠的塑料桌椅前,或者坐到大花布棚下老長老長的條凳上,等待薩拉族女人給他們烤香噴噴的羊肉串。薩拉族女人的黑頭巾在風中飄起來,有時候會飄出一兩個好聽的樂聲。王冰覺得格爾木的風是專為薩拉族女人生的。
王冰站在街道邊等的士,風像昏了頭的螞蜂在她的頭上亂撞,把她的頭發弄得很亂。她雙手不停地扒拉梳理,仍然鬥不贏風。風們借她的頭發抽她的臉,抽得她的臉生痛。風們還在她的耳邊笑出聲來。從她麵前滑過的車很多,但都坐了人,有一輛沒人,但王冰招手的動作遲頓了一會兒,車就滑過去了。從她麵前走過去的人也很多,有騎著破自行車的,有推著烤土豆車的,她們都是黑麵黑頭巾的薩拉族婦女,還有各種模樣的男人。他們從她麵前走過,總帶過來一股有味的風。有一陣,一口粘粘的腥腥的痰借著風貼到了王冰的臉頰上,王冰想發火,但她不知道它從哪裏來。走過去的和走過來的人們都不像是剛吐過痰,他們那樣坦然地看她一眼或看也沒看她一眼,他們中有的甚至還當著王冰的麵瀟灑地把一口痰飛出去,然後坦坦然然地從王冰的麵前走過。王冰隻有忍著一個個爭著要衝出喉嚨口的哭,把臉擦上幾遍,再到街邊的水溝裏捧著冰冷的水洗上一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