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9日晚,他們趕回基地機關。天下著大雨,帶著寒意的夜風吹著他們疲憊的身子,“鄭老板”決定趕節令,連夜下種。司機加了油,他們過了嫩江,徑直奔向二場。當時,大豆下種的最佳期已過,必須抓緊時間搶種。途中,汽車陷入泥濘地,三個乘車人站在雨地推了半天車,弄得像個泥猴。就這樣,推推,走走,停停,趕到二場已是深夜一點鍾了。
馬不停蹄,天剛放亮他們就把大豆全部播進了地裏。
這就是“鄭老板”的節奏。我確信一點:誰要把他的精神學到手,僅僅靠一個強壯的身體肯定不行。因為他的體質實實在在是不怎麼好的,很虛弱,且有心髒病。有次他到生產點檢查大豆精量點播工作,由於日夜勞累,突然暈倒,血壓陡降,昏迷休克,經過搶救才脫離了危險。去年進京開會,還因心髒病突發,住進了301醫院呢!就是那次長途跋涉到突泉縣去拜師學藝回來,他一進機關大院,就累得身子像散了架,渾身上下每一個零件都像移了位一樣不舒服,他叮囑吳寶山:白天沒有事就不要找我了,我要好好休息一下。
不到迫不得已,“鄭老板”是不會發這個話的。他確實太累了。
所以,我肯定地說,鄭完植沒有像犛牛一樣健壯的身體,他奮戰在“北大荒”30年,絕對不是靠強壯的體質,相反,是無情的荒漠、野風、毒陽、酷寒把他的本來不錯的身體折騰得每況愈下。他是靠著對這片黑土地的深情和厚愛在這裏支撐了30多年。
“北大荒”對鄭完植的“饋蹭”當然不止在身體上留下的痕跡了,我以為,他心靈上烙入的創傷那才更叫他難以忍耐呢!人們忘不了他大兒子的夭折……
那年,他還在營裏當營長,兒子突然患病,高燒不退,一病不起。妻子一人在基地家屬院裏急得團團轉,醫生也請了,藥也吃了,可是娃兒的病就是不見轉輕。不對呀,這回孩子的病有點怪,臉色鐵青,目光直直的,不進一粒米不喝一口水!妻子仿佛預感到了什麼不幸,連著幾次給百裏外的營裏打電話,又托人捎話,讓丈夫無論如何回家來看看兒子。可是,鄭完植能舍得把自己一生中最寶貴的青春歲月用在黑土地上耕耘,卻拿不出一天甚至幾個小時的時間,去看看奄奄一息的兒子。當時,營裏的工作確實很忙,秋收之前的那些任你生出十個腦袋長出十雙手也處理不完的事情,使他實在不忍心放下工作去回家看兒子。當然,他總有一個僥幸的想法,兒子18歲了,身體挺壯的,病魔不會把他怎麼樣。然而,他的善良願望落空了。兒子的病一天天加重惡化。當他意識到自己非得回家一趟不可時,已經晚了,孩子已經去了……
這還是他昔日熟悉的、溫暖的那個家嗎:兒子不見了,妻子拔頭散發地墊在朱頭嚎哭……
鄭完植啊,你到底為了什麼?30年了,家不顧,兒子不顧,秦子不顧,自己的身體也不顧!我隻能做這樣的回答:為了北國這塊肥沃的黑土,為了黑土地上拔節的希望。
“鄭老板”當然不會因為失去兒子就忍心丟下這44萬畝黑土地上的莊稼大業,但是他畢竟明白了一個現實:為了事業,自己感情上付出的太多了,太多了!
兒子遠行時他沒有能夠看孩子一眼,後來,他特地到兒子的墳頭去了一次。這是黑土壘起的一個土堆啊,就是他幾十年來朝朝暮暮都離不開的黑土啊!他用顗抖的雙手掬起黑土,添在兒子的墳上,他再也無法控製自己的感情,放聲痛哭起來……
鄭完植,這個把大山壓在肩頭都不皺眉的硬漢子,什麼時候哭得這麼傷心過?
尾聲
“農業軍艦”在黑土地的海洋上加速行駛,乘風破浪。它要遠航,為了一個久久的願望。
不過,此刻已不是黑土地的海洋了,熟透了的麥海一片金黃。
我和八個劃槳人同坐一起。遙遠的地方,埋藏著我們更高的起點。
賈潤興說:“我們都咽過北大荒的苦澀,但是,我們至今不悔。航程還遠。”
鄭完植說:“翻過前麵的峻嶺、山崗,那裏是另一個海麵,但航道不變。”
那位嫩江船工坐在船頭,始終默默無語……
夢。
天亮了,我從夢境走去,步入現實生活中,“農業軍艦”消失得無蹤無影。
基地今天開鐮收麥,一台收割機在萬畝麥海中鑿出一條長長的通路。
這是中國船直達新世紀的通道。
通道的遠處,一輪旭日躍出海麵。
一片輝煌!
輝煌一片!
船工仍然默默無語……
1991,7-1991,9,北大荒-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