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船夫曲——無極的荒原係列之一 第三章(2 / 3)

采訪罷戴述高副主任的當天,我就離開基地機關到農場去了。麥收的日子馬上就到了,田野一片金黃,滿地麥香。我走在被黃燦燦的麥穗覆蓋著的小路上,深深地呼吸著、品嚐著先輩的經曆,品嚐糧食對生命的意義。我問自己:

“也許你知道糧食是怎麼來的,可是你未必就明白種糧食的黑土地是怎麼開拓出來的。”

我永遠記著戴述高副主任那似乎含滿期望又十分深沉的目光。那天在整個采訪過程中,他時不時地用那激動的、曾被曆史的風雨淋濕的目光久久地望著我,我感到他不僅是看我,那些沒有來過“北大荒”的人都在他的視野之內。他的目光裏仿佛有一粒粒金黃的麥粒、大豆,一半播進黑土地裏,一半播進我的心裏。當然,我可以肯定地說,他首先把這些“麥粒、大豆”播進了自己的心裏,他才能這般雖已近五十歲的年紀了,卻顯得滿身活力,雖天天生活在飯飽酒足的福窩窩,卻對昔日的創業生活深深留戀。

艱苦的歲月是一麵燦爛的風景畫,它應掛在每棟漂亮樓房裏最豪華最講究的房間裏。

采訪完宋清洋副主任以後,我對創業老兵的敬重之情又陡增三分。他不僅是嫩江基地這片黑土地的最早的一批開拓者之一。也是50年代末開進“北大荒”的支邊青年。深沉而飽滿的黑土地揉進的豈止是他的汗水、心血,他是把自己激越昂揚的青春年華以及人生最寶貴的理想、追求都種植在這裏了。他告訴我:“1959年我初中畢業那年就離開山東陵縣老家,跟著十萬轉業官兵的腳步來到‘北大荒’,至今32年了,我還會在這兒幹下去的。”鬆嫩平原上這44萬畝黑土地和宋清洋的命運緊緊地檢在一起了!

他把鮮嫩的20歲,瀟灑的30歲,茁壯的40歲都獻給“北大荒”了。那是一種什麼樣的奉獻呢?他說:“在北大荒的32年歲月,可以說整個都在吃苦,苦損耗了我的身體,也壯了我的筋骨……”

他的音有點顫顫的,眼眶也濕了。話頭頓住了。顯然他和戴述高不一樣,他好像不大願意咀嚼苦果。

我知道,創業者的日子都是膽汁拌黃連一樣苦澀,唯其這樣,我要聽他講下去,我甘願分擔他的苦。我更知道,這種苦也是一種財富,特別是對沒有經曆過創業的人……

這位身材高大、結實的山東漢子那時才是個16歲的孩童,說不懂事吧,初中已經念完了。說已經成熟了吧,來到“北大荒”最初的一段日子裏,他常常想媽媽,夜裏做夢總覺得就在散發著媽媽醇香的乳香味的土坑上睡覺。但是,有一點宋清洋是十分清楚的:“大胡子”王震率領隊伍開發“北大荒”,王震?誰不知道!就是南泥灣359旅的旅長。跟上他幹,還有得錯嗎?16歲的娃兒就是這樣用滿腔可貴而幼稚的熱情來擁抱“北大荒”的。

“北大荒,太荒涼,又有兔子又有狼,就是缺少大姑娘。”這個當時在全國普遍流傳的歌謠,說不定就是從宋清洋所在的虎林鐵路管理處裝卸隊傳出來的呢!太像了,那個地方就是這個樣。記得進裝卸隊那會兒,宋清洋隻有一米五的個頭,小矮人,班裏給他評了個三級工,隊裏領導看到這個小娃太嫩,給定為童工,每月發給23元工資。他不在乎這些,有活幹有飯吃就行。他們進點後連一間房子都沒有,小童工像那些轉業軍人一樣,破冰下水割草,然後把青草擰成辮子牆,糊上泥巴,修成了房子。兩條腿整日浸泡在冰碴中,出了水,腿上盡是血,是冰與血混合而成的粘狀物。

睡覺的屋裏栽一個大鐵桶當爐子,生火取暖,屋裏煤煙熏天,地麵上化凍的泥水足有半尺深,床下一片稀泥,床板潮濕得發出吃人的黴氣,被子和褥子牢牢地粘在一起。睡一覺第二天起來,大家的頭發和被子冰凍在一起,頭發一綹綹地被揪下來。整個1959年冬天,宋清洋得了感冒沒好過,咳嗽不止,聲音都啞了,說不出話,人們都說他是個啞巴。出了冬天,醫生一檢查他的身體,肺壞了,肺結核,肺上有四個鈣化點。醫生問他是什麼時候得的病他說不知道。可想而知,當時作為裝卸工的宋清洋費完成每日繁重的裝卸小麥、大豆任務,是以怎樣的韌勁和耐力去工作的啊!

事過32年,今天,宋清洋回憶起這段經曆隻有一聲長歎:開發北大荒,太苦!

創業者的代名詞應該說是吃苦,吃不完的苦,即使你沒有吃苦的思想準備,或者你已經覺得咽了不少苦不再打算苦下去了,當曆史的重任壓在你身上時,你仍然要毫無怨言地去啃更大的苦果。

宋清洋給我講起了他1965年入伍後到大興安嶺林區修建一座叫比利亞河公路大橋時的情況。這個地方位於黑龍江省呼瑪縣,山大溝深,交通不便,天氣最冷的時候可達零下五十度。曾經有一支地方的修路隊七進七出此地,始終沒有站住腳,最終還是出來了。宋清洋當兵所在的鐵道兵二十八團三營九連硬是開進去了。既然開進來,就要在此紮根,即使它是永凍層也要紮根。這裏的施工條件確實艱苦,山陡,高寒,為了如期完成主幹線大填方任務,經常搞突破百萬關大戰。六年前的那個童工現在已經出脫成一米七的個頭、寬肩粗膀的22歲的硬漢了,生活磨練了他,困難磨練了他,他是個真正的山東大漢了。打眼放炮,別人都是兩個人幹,他是孤身作戰,一人包攬,且工作效率高。推小車,他更是一把好手,嚴冬時光著膀子,五米高的跳板,一口氣就推了上去,千萬不能退下來,否則就會人仰馬翻,造成不堪設想的後果。車子是推上去了。但是卻累得他渾身是汗,心髒也要停跳片刻。一天中,他的心髒要停跳幾次?沒有數過。一月呢?有時累得實在難以支持,他就跪著拉車。每天幹活時,他上身穿的毛衣被汗水浸透,寒風一吹,凍成冰塊壓在背上。下身的褲子汗濕到臀部,也很快就凍成了冰。每天吃的是什麼呢?高粱米,外加上海的脫水菜、四川的臘肉。沒有開水喝,粗米粗飯難以下咽,大家就使勁把飯菜咽下去,又泛回到嘴裏。再嚼再咽,又泛上來……這期間他又一次去檢查身體時,發現肝腫大了二公分。醫生問他是什麼時候感到肝疼的,他仍然回答: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