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是來向黃總請教的,也許出乎他的意料,我不是單純讓他談如何種莊稼的技術問題,而是要和他談“政治”。
我問他:在30年奮戰“北大荒”的漫長歲月中,你有最苦惱的事嗎?如果有,是什麼事?
他先是一怔,隨後便很坦率地告訴我:那當然有了。這就是自己在科學種田上苦心設想的一些方案,本是滿腔熱情的奉獻,卻不被人理解,甚至受到冷遇。
真沒想到,我問得直率,他回答得也直率。痛快!
我說:請你舉例說明。
於是,他講了頂淩下種;又講了化學除草;還講了農藥超低容量噴霧、大豆精量點播、測土配方施肥。當然,他不可能不講烘幹塔和收割機防陷裝置的例子。
他說得有點累,喘口氣,接著講:“由傳統型農業向現代化農業轉變,如果誰以為僅僅是機械的更新,那就大錯特錯了。我堅持認為,這是人與人思想的碰撞,也就是人們常說的那樣,是一場深刻的思想革命。”
好銳利的詞兒!思想碰撞!思想革命!
我反複咀嚼著,很是有味兒。是的,引進一套先進設備,推廣一項科學技術,後麵緊緊關聯的絕對是思想交鋒:新與舊的爭奪,先進與保守的拚搏,現代意識與小農思想的較量。黃總大概要進一步延伸自己的論據,他給我拿出一份材料,那上麵有篇介紹美,國一位科學家的一本著作的文章,著作的名字是《犁鏵者的愚蠢》。我反複看著這書名,覺得有點繞口,挺別扭的,一時也就難以理解其內容了。黃總說,不急,你拿去看吧,這資料送你了。
後來,我確實認真讀了這份材料,明白了《犁鏵者的愚蠢》這書的基本內容,它告訴人們:早在美洲殖民之前,“鑄劍為犁”的口號就出來了,那時劍已經不再是戰爭的重要武器了,而新誕生的犁則成了美國曆史的基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美國的第一個百年史中經濟的發展和版圖的擴張,是隨著犁的發展向前推進的。美國在由農業國向工業國的演變過程中,犁作為機械化發展和農業生產水平提高中的一個關鍵因素而保留下來。然而,它畢竟是一個曆史鏈條,應該被更新了,甚至被淘汰了。《犁鏵者的愚蠢》的作者是個見證人,他在本世紀20年代和30年代美國農業大蕭條時期,目擊了洪水和塵暴的浩劫,清楚地看到犁對土壤造成的侵蝕。當時他盡管還提不出一個可以代替犁的東西,但是犁在他腦子裏的地位開始動搖了。《犁鏵者的愚蠢》對犁提出了非議。他指出:從老式的耕作方法,傳統的犁、盤、耙發展到徹底的免耕製,在各種土壤類型、作物、地形和氣候條件下都能獲得最好的收益和最大的土壤保持效果,這是一項曆史性的任務。但是,今天犁仍然存在,而且比過去危害更烈。更可悲的是,當科學家們大聲疾呼要推行“免耕農作製”時,還有不少人抱殘守缺,極力為犁辯護……
我總算明白了黃總為什麼要給我介紹這樣一本著作的良苦用心。美國的情況和中國的國情當然不可同日而語了。但是有一點似乎應該是一樣的:原始的、古老的、愚昧的小農意識,是一切先進技術的頑敵。用我在嫩江基地聽到的一句話來說,就是:隻有走出“北大荒”,才能將外麵的廣闊世界引進“北大荒”。
“農業要實現機械化,思想意識必須現代化。小農思想是搞不好現代化管理的。”我記不得是誰對我這樣講過,但我確信這是至理名言。
嫩江基地搞“早播大豆”的例子,大概足可以說明傳統觀念對人們思想的束縛是多麼頑固!
大豆的播種期在每年5月上旬,這是祖傳了千百年的“法定時間”,“北大荒”人一代又一代照本宣科地這樣傳遞著,似乎誰也沒有想到過要去更改它。
但是,嚴重的後果是人人都看得見、誰也抹不掉的:由於大豆的播種期太晚,在田裏生長的時間短,每年成熟時往往要道到低溫冷害的襲擊,嚴重地影響了大豆的產量。
“嫩江人”清醒地意識到這個播種時間必須提前時,已經到了80年代末期。在這之前他們不是沒有想過這個問題,甚至在60年代中期黃總就已著手進行大豆早播的試驗工作了,而且取得了可喜的進展。但是,這種新鮮思想很快就遭到了傳統勢力的無情圍剿,當地的老百姓和周圍的兄弟農場將其視之為“胡鬧”。這兩個字真管用,很快就把不安分守己者準備早播的打算壓得無聲無息了。
愚昧有時也能名正言順地占據大多數人的思想。
但是黑土地並沒有沉睡,它每時每刻都在孕育著“北大荒”人變革現實的激情,孕育著展示黑土地美好明天的圖畫。
大豆早播,勢在必行。
1989年,基地黨委以銳不可當的勇氣和魄力組成攻關小組,開始了大豆早播的試驗工作。試驗工作是縝密、緊張而又有條不紊的,從4月1日開始試驗,每5天播種一次,一直種到5月底。他們對收獲的一組組數據進行了對比、篩選,終於發現在4月25日至5月1日這期間點播的大豆產量最高。
這當兒,黃總從《北大荒農業》雜誌上看到了一篇有關頂淩播種大豆的文章,更堅定了他對自己從事的試驗的勝利信心。
決心在試驗之後下定。基地果斷決定:今後大豆一律比過去提前10天下種。
第二年,數十萬畝大豆在4月底就已經把嫩黃的芽苗拱出了地麵,那肥壯的苗兒像一隻隻胖手兒在略帶著寒意的春風裏搖搖擺擺,那是在召喚著“北大荒”人,是要對他們傾訴衷腸哩!
可是,這時候當地老百姓的大豆還沒下種呢!
我在嫩江深入生活的日子裏,特地到田裏看了頂淩播種的大豆,是對比著看的:
基地的大豆已經結了六對豆莢,老百姓按“法定時間”下種的大豆才結了一對豆莢……
黃總吿訴我,4月下旬播種大豆時,譏笑他們“胡鬧”的聲音還不絕於耳,現在當他們在黑土地上“胡鬧”出一片新的風景時,譏笑早已銷聲匿跡,人們投給他們的是崇敬而羨慕的眼光。
是的,人們總會明白過來的。要把生產搞明白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往往要從糊塗中悟出明白的道理,要從曲折中走出明白的路來。
大豆早播成功了!可是,跨越這一頁曆史,走了20多年。多麼漫長啊!
愚昧與貧困的喪禮最終還是要讓開荒者來主持。
我又想起了洋人寫的那本書:《犁鏵者的愚蠢》。莊稼人哪個不是從泥土裏走出來的?他們都是從握鋤把、犁把開始種田的,有點愚蠢,有點保守並不奇怪。要緊的是不要把愚蠢當成金豆銀丸包藏起來,不要把守舊當作專利不願遺棄。如果不這樣,一輩子、世世代代都跨不出黑土地,一千年、一萬年都不明白“北大荒”以外是個什麼世界。
頂淩下種大豆,是“嫩江人”站在黑土地之外進行的一次具有曆史性的工作,他們不愚不蠢,把莊稼種明白了。
七月的連陰雨仍在不斷地下著,黑土地裏埋著的全是希望的嫩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