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信她的話,她肯定會回來的。因為她爸爸的墳在戈壁灘上,那兒有她親手栽的柳樹……
高原雖在沉睡,爸爸會醒來的。
她沒有把爸爸的屍體當跳板
在高原和北京之間,她毅然地選擇了前者。
在青藏線上,有個幾乎人人都知道的名詞:跳槽。
意思是要設法從高原上跳出去,到別的什麼地方去落腳,跳到哪兒都比青藏線強,高原是個鬼地方。
這個叫金再紅的姑娘似乎比誰都具有這種“跳槽”的條件,起碼有兩次機會,她可以毫不費力氣地跳出去。但是她沒有跳,腳跟像焊在昆侖山上似的依舊牢牢地站著。
她的爸爸金煥章是一位在青藏線上人人都知道的汽車營模範營長,他率領全營車隊在窮山惡水間奔馳了近十年,把―批又一批建設器材、戰備物資運往西藏和邊防。後來,他在一次值勤中以身珣職,血灑邊疆,獻出了寶貴的生命。據知情人講,金營長在臨咽氣前留給人世的最後一句話是:“我應該做的事情還很多,很多……”
金營長是帶著遺憾而去的。
金再紅的肩上落著父輩的責任。她多次說過,我要在爸爸倒下去的地方幹下去,不能叫他在九泉之下永遠遺憾。高原在召喚我。
那些年頭,有些人把“烈屬”的稱謂、甚至連親人在“文革”中受過迫害都作為資本或一種“跳板”,向組織伸手討價還價,從而邁向所謂的“理想之岸”。
對於這種將神聖的革命事業褻瀆得成為廉價賣買的低下做法,金再紅十分膩歪,她說:“父親的鮮血是純潔的,如同昆侖山上的白雪一樣潔淨,我沒有任何權利去玷汙它,而去換取個人的什麼目的。”
她就這樣放過了兩次“跳槽”的機會,那完全是心甘情願的,是令人自豪的。
第一次是:那年,她高中畢業了,憑她的學習成績和品德,報考大學是十拿九穩的事,老師是這麼想的,媽媽也希望女兒邁進大學的門坎,這樣她就能在大學畢業時可以分配到內地去工作。可是,出乎老師和親人們的意料,金再紅卻報名參了軍,來到爸爸生前工作過的部隊。有人為她惋惜:“舍棄上大學的機會你就很難離開高原了。”她回答得十分幹脆:“青藏高原也是祖國的疆土,我不下去,就在這裏紮根。”
第二次是:正在她服兵役期間,媽媽暗中托人在北京給她找了個單位。她被蒙在鼓裏,天塌下來也沒有人告訴她。隻是有一天,部隊的領導對她說,來了個調令,要你到北京去工作。領導說這話時表現了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或者確切地說是一種卑視。金再紅受不了啦,她趕忙向領導作了說明,我什麼也不知道,我哪兒也不去,我就在高原上當兵。於是,這個調令變成了一張廢紙。
媽媽生氣了,數落她:“再紅,你瘋啦?北京那地方多少人砸破腦袋也鑽不進呢!你不要忘了,你爸爸把命都撂在高原上,你還嫌不夠,也要在這兒賠上你的小命不成?”
她說:“正因為我記著爸爸,還有爸爸的遺囑,我才下定決心不離開青藏線。”
她成熟了。她堅信自己的前途是充滿著活力般圓滿的結局。
冬天她總要摸摸索索地為兒子糊冬服
我無論如何沒有想到,在這個山旮旯裏幾乎人人都知道有個青藏線。盡管這裏有一長溜電線杆,家家的屋頂也插著魚網似的天線,但我仍然不會相信它可以通到青藏高原。
三十年前,從這個小山村走出一個十八歲的青年人,到青藏高原當了兵,一年後他在一次大雪封山時英勇獻身。山裏人都知道了,那個最遠最高最冷的地方真厲害,把他們一個英俊年輕的小夥子吞噬了。
他的名字成為一種光榮、驕傲的象征,激勵了山村一代人,還將激勵下一代更多的人。
我有幸見到了他的母親,這是一位雙目失明、七十高齡的老人,老伴五年前下世,她孤身度日。她生二男,老大犧牲在抗美援朝戰場上,老二在中國西部獻身。
她是一位英雄母親,她擦幹了失去親生骨肉的淚水後用女人的強悍不屈的肩膀挑起了生活的重擔。她的肩膀有凝重的痛苦和輕盈的歡樂。老伴過世後,她的日子更艱難。政府和鄰裏們對她的照顧使她吃穿用都不用發愁。
然而,失去兒子後心頭的空虛和痛苦這是任何辦法都無法填補的。
冬天的傍晚她非常奇怪,僅僅在冬天的傍晚,常常站在村頭向西眺望,她能看見什麼呢,一個雙目失明的老人。可是她望著,望著,一動不動,像一座尊嚴的石頭。
冬天,青藏高原上正落著鋪天蓋地的大雪。她的兒子躺在那冰天雪地裏一定很冷很冷。
老人每年冬天都要讓人買十元錢的紙,摸摸索索地糊成冬衣,為兩個兒子燒了。她說:“天氣這麼冷,孩子們哪來錢添衣服啊!他們走時都還是兵,每月就六元錢的津貼,現在什麼都漲價,經不住花銷!”
年年冬天老人都不忘為兒子送衣,她的行為感動了鄉親們,大家都湊份兒買來紙做成衣為死者送去。兒子是肯定不缺穿的。
老人的身體明顯的一年不如一年了,我見到她時她已經有兩年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了。人到了這把年紀大概思兒之心比任何時候都要強烈,近年來老人逢人就是叨叨一件事:要設法把小兒子的墳遷回老家,她天年以後要和孩子躺在一起。可是鄉親們誰也無法滿足老人的這個要求。就那麼容易嗎?青藏線離這個山村多遠呀,再說三十年了,兒子在何處埋著,恐怕連最老的“老高原”也說不上來!
我見到老人時,果然她又提及此事,還說,如果遷娃兒的墳有困難,那就讓她去一趟高原,車費她出,不麻煩公家,她這些年積攢的錢足可以買一張去高原的火車票。她到了高原就不回來了,閉眼、伸腿,全在那裏,和兒子在一起,她心裏才坦然。
我聽著心裏酸酸的,趕忙阻止老人別再說下去,我隻告訴她:
“現在青藏線的情況好多了,路是柏油馬路,營房是高層建築,部隊的生活也有了很大改善……”
我知道這些話對老人那受傷的心不會有多少安慰,所以我講得並不理直氣壯。出乎我意料的是,她聽了,那深深的眼眶裏溢出了在我看來非常欣慰的笑,我相信這樣的笑在老人臉上恐怕很久沒有出現了。
我很後悔,一種心靈受到譴責的後悔。為什麼我沒有告訴她老人家在青藏線上連個像樣的烈士陵園都沒有。還有,她的兒子照例是沒有“資格”進烈士陵園的。我不知道,如果我這麼講了,老人家會作何表示,還會笑嗎?
我想,青藏線精神應該包括這位孤寡老人的笑,還有千百個把親人送到青藏高原的父母、妻子、兒女的苦澀。
是的,天下人永遠都應該記著這些默默無聞的人們。
活著的青由線人一定會為這位母親而驕傲
我該住筆了。
還用得著再寫下去嗎?
青藏線人用自己的寶貴生命在死亡線上開拓出的人生裏程是永恒的。曆史也許不會記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但是決不會把他們的價值抹掉。
寫完這篇報告文學初稿的那個早晨,格爾木地區突然下了一場六月雪,遍世界仿佛都變得異常聖潔。我的心勁特別大,持地到茫茫的雪原上去漫步,是尋覓,也是思考。我知道草地的篝火已經熄滅,可是雪山上的腳印還在,吹響的軍號還在回蕩,歌聲也沒有中斷。
這是世界屋脊上的聲音。
我踏雪走出去好遠好遠了,我在尋覓……
雪原上的春天快要來了,小陳雁栽下的樹必將變成林帶,那是一個凍不僵的春天裏的童話。
我在想:那些已經故去了的團長、營長、連長、排長、戰士、職工……墳草青青,野花血紅。中國西部這塊不沉的高地上的最忠誠的兒子,他們僵硬的軀體是一座座石質的雕像。
我也在想:那些死者的妻子、兒女、父母,他們的日子也許十分艱難,可是他們的心音十分洪亮:死,不可怕,怕死還叫青藏線人嗎?
我在積雪的荒原上漫步。昆侖山必將被我踩在腳下。但是我永遠高不過昆侖山。
據說世界上有四大“死亡穀”,人們隻要誤入其中,就很難有生還的希望。一是在印尼爪哇島,二是在美國加利福尼亞州和內華達州之間,三是在前蘇聯勘察加半島的一個自然保護區,四是在意大利那不勒斯和瓦爾維諾湖附近。要我說,中國的青藏高原是否也算一個?不同的是,我們的戰士走進這個“死亡穀”,不但沒有被吞噬,還能頑強地活下去。當然也有被吞噬掉的,但是,他們死了,也直挺挺地站立著。
我在尋覓中理解了青藏線。這兒的每塊石頭都是一支歌,這裏的每棵小草都是一個路標。
我在期待中相信自己。人生雖然這樣匆忙,但我決不悲傷。
我希望再下場大雪。因為雪是春的門簾……
1990,6-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