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鬼,你為什麼不把我也一起叫去呢?你讓我活在世上受人奚落,吃人白眼。死鬼,你怎麼不睜開眼來看看你的妻子和你的後人……”
靜靜的夜裏,她蒙著頭哭訴著心曲。
第二天,她照例早早地起床,打開雞舍,清掃院子,做有人勸她改嫁。
她不是沒有動過這個心。可她離不開他呀,他和她是從戰爭的槍彈飛嘯聲中爬出來的,不容易啊!她愛他,就是他死後,她常常在夜深人靜時拿著他那英俊魁梧的佩戴著軍銜的頭像,成夜成夜地看著。每在這時,她會覺得他並沒有離開自己,一切像過去一樣。
記得那年剛上高原後,他對她說:“咱們顛跑了半輩子,這回總算到了一個安穩的地方,咱不怕苦,就在這裏紮根,好好幹點事。”她接上去說:“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們在昆侖山安家落戶,在昆侖山裏生兒養女……”
可是,現在他們的宏願並沒有完全實現,他就先走了,永遠地走了……
比翼鳥留下了一隻,她很孤單,但她的心火未滅,心勁不減。為了丈夫的事業,也為了她自己的事業,她要在高原上活下去。要讓人們看看:副團長的根還在凍層雪地裏萌發著新芽!
她不向一切欺侮她的人低頭,她變得厲害起來了,甚至可以說很凶狠。有人不惜絞盡腦汁地給她送了一個綽號:“母老虎”。
起這個綽號的人也許是帶著極深的貶義對付這位遺孀的,沒想到她聽了倒很滿足,母老虎怎麼樣?老虎為王,可以讓一切淩弱的人退讓三分,我就是要別人怕我,看誰還敢欺侮我這孤兒寡母?
那些不懂人世艱難的泥猴猴們再也不敢在她的孩子麵前胡言亂語了,那說不上是什麼原因。總是對她懷著敵意的同輩人也把那極不友好的言行收斂了,隻要她在房簷口的台階上一站,瞪起雙眼,就是頭牛也嚇得吐出了舌頭……
她就是這樣在高原上生活著,沒有再嫁,沒有離開高原。她像昆侖山畔的一棵雪鬆,頑強地挺立在風雪中,她要把三個孩子培養成小雪鬆,讓他們紮根高原,幹爸爸沒有幹完的事情。
她就是這樣在高原上生活著,已經沒有人記得她曾經是個在戰火硝煙中拚殺過的戰士,也似乎不曾記得她是一位副團長的夫人。
我忘不了我看到她時的那個形象。
那是個星期天,我準備去找她聊聊。她拒絕一切記者作家的采訪,誰如果堅持要她談情況她會拿起犛牛尾巴把你趕出去的!我還沒有到她家,就看見她也從外麵正往回走,那是一段坡路,她背著一袋麵粉什麼的,正吃力地走在坡路中間,一步一挪,頭深深地勾著,幾乎貼到了地麵上。我似乎已經聽到了她深沉的喘息聲……
我不相信,賽是這樣一位年邁而又負荷著沉重負擔的老人,怎麼會用犛牛尾巴趕走我呢?我不相信。她一定很慈祥的。
她繼續勾著頭在爬坡。那也算坡麼?充其量算是小坎坎……
賣冰棍的女孩與另一個栽樹的女兵
我要說的是一夥故去的青藏線人留下的孩子們,他們和大人們一起奮力支撐著在外人看來快要倒塌的一個個家庭,避免了在我們生活中出現過的每一個人都不願意看到的災難。但是,外人也許不太知道,為了活下去,他們要承受精神上多大的痛苦。他們幾乎都是這樣:有苦咽在心裏,有難自己克服,有愁強裝笑顏……
生活使他們早熟,磨難使他們早熟。
她叫王誌芬,我在格爾木見到她時她已經是二十歲的大姑娘了,臉膛紅紅的,長得聰慧、壯實。現在好了,她不上學了,做臨時工,是媽媽的好幫手,減輕家裏的許多憂怨。可是,生活的重擔壓在她肩上的那年,她才十二歲。
十二歲呀,太嫩的肩膀,太嫩的思想!
當時,在3405廠當汽車修理工的爸爸,因終年在高原幹重體力勞動,積勞成疾而病故。有人說,誌芬的爸爸心太狠,撇下沒有成年的三個孩子,撇下沒有工作的妻子,自己走了。其實,小誌芬最清楚,爸爸的心一點也不狠,他在病床上的最後時刻,還念念不忘他走後留下這一大家子人咋辦!他反反複複對媽媽說:“我有愧呀,沒有把孩子們帶大。你要讓他們上學,沒文化將來總歸要吃虧的……”他說不下去了,他知道沒有工作的妻子不要說供孩子們念書,連給他們糊口的錢也沒有呀!可惡的病魔還是沒有放過這位善良的工人,他的病情一天天惡化,最後不得不撇下了一家四口人遠行而去。他一定是死不瞑目的。
誌芬當時正上初中一年級,兩個弟妹還很小。
怎麼活下去呀?
媽媽比爸爸還要實誠,她隻會偷偷地抹眼淚。這個世界對她來說真是太大太大了,她看不透,更玩不轉。
領導上照顧這個將要崩潰的家,安排誌芬的媽媽在廠裏清掃垃圾,每月掙六十元。
六十元,四口之家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全指靠它呀!
誌芬看著媽媽滿臉的愁容,她的心裏裝上了也許比媽媽更多的苦楚。但是,她不願意把心事畫在臉上,她知道如果這樣,媽媽會更愁得一下子變得蒼老許多。媽媽不能老呀,一家人就靠她了。
一連幾天,誌芬到部隊的冰棍廠去……
她沒有征得媽媽的同意,從有一天開始,每天放學以後,騎上自行車到格爾木街上去賣冰棍。
十二歲的姑娘幹著本來屬於一個大人要幹的行當。她站在路口,用羞怯怯的、稚弱的聲音喊著:“賣冰棍來!”
這是一個平時在家裏說話都不敢出大聲的姑娘啊!
第一次賣冰棍,掙了一元錢。
回到家裏媽媽才知道她女兒為她分擔憂愁了,她不知道是苦還是樂、該笑還是該哭,隻是拉著女兒的手搖過來搖過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誌芬天天到街上叫喊著賣冰棍,風雨無阻。一天,她放學後從冰棍廠買了二百根冰棍,賣到晚上八點鍾,還有一百多根紋絲不動地放在箱裏士街上的人已經稀稀落落,路燈亮了。
她含著傷心的淚水背著冰棍箱往廠裏走去,這賣不出去的冰棍今晚會化掉的,就會淨賠十元錢。十元錢,對這個沒有男人的家庭是一個不小的損失呀!
廠裏無人不知道王家日子過得淒惶,也無人不知小誌芬是個懂事的孩子。就在她進門時,剛好有幾個職工帶著孩子在路邊乘涼,他們見誌芬流著眼淚,又背著沉甸甸的冰棍箱,―切都明白了。幾個職工走過去問:
“孩子,冰棍沒賣完?”
誌芬光是哭,不說話。
“不要發愁,咱們大夥買了,我們正好渴得盼冰棍呢!”大家打開冰棍箱,你買五根,他要十根,沒出五分鍾就被搶購一空。
誌芬沒有來得及說聲謝謝,叔叔們已撂下錢走得沒影兒啦。
回到家裏,她把這一切跟媽媽如實說了,娘倆抱頭痛哭一場……
比起王誌芬來,也許陳雁是屬於另一種類型,淤積在她心頭更多的是孤獨、寂寞,但是人們好像沒有見她哭過……
爸爸是高原汽車兵,他病故的那一年,陳雁還沒有出生。所以她絕對地不知道爸爸是什麼模樣,在她拿著爸爸的遺像猜測時,怎麼也想象不出一個活脫脫的爸爸來。
她也記不得媽媽的模樣,因為她出生沒有多久媽媽就扔下她急不可待地改嫁了。後來有人給陳雁說過,當初人們都勸媽媽看在孩子的麵上不要改嫁,可媽媽就是聽不進去,還說:“那個死鬼能忍心扔下我,我就能忍心扔下他的種子。”媽媽是個狠心的媽媽,她再嫁以後好像沒有生過這個女兒似的,從不過問孩子的死活。小雁是在爺爺的懷裏長大的。可以想象得出,一個沒有爸爸、媽媽的小娃兒所走的路是多麼淒惶,心裏是多麼孤單!
她十五歲那年,年邁的爺爺也去世了。陳雁一時像漂泊在大海上的孤帆,不知該漂向哪兒。
媽媽早就有了新窩,不會要她的。
多年的磨難使陳雁學會了思考,她思來想去,決定:上青藏線。那裏是爸爸曾經工作的地方,那裏有爸爸的墳墓。對一個無家可歸的孤兒來說,爸爸的墳墓就是家。
陳雁雖小有主意!
她在當地政府的幫助下找到了青藏兵站部,部隊領導接見了她,很樂意地收下了這個孤兒,從此,她就成了一名女兵,在通訊站工作。
她才十六歲。
她穿上軍裝後的第一件事是去給爸爸掃墓。可是,十幾年了,到了陵園,誰也說不清爸爸的墓具體在哪塊地方,她知道高原上的風沙暴雪很厲害,早把爸爸的墓蕩平了吧!給她帶路的一位老同誌瞅瞅遠處,又瞄瞄近處,然後指了指腳下一個凹凸不平的地方說:可能就是這個地方。
小陳雁在這個地方栽下了一棵柳樹。柳樹就是爸爸的墳。
戈壁灘缺雨,這棵柳樹竟然耐得幹渴活下來了。有人說,那是春旱最叫勁的時候,一位年輕人在夜裏用汽車拉了一桶水澆在了柳樹上。不知這個人是誰,反正不會是陳雁,她住在西寧,離爸爸的墳有八百公裏呢!
第二年,她給爸爸掃墓時又栽下了一棵柳樹。幹旱的薄土照樣留住了這棵樹。
兩棵柳樹紮根在戈壁灘上,青青的翠綠給高原繡上了春色。
兩年的軍營生活對陳雁的鍛煉是深沉的,她不僅長了兩歲,也成熟得多了。這,可以由那被高原的風吹黑了的臉膛作證。她說:“我哪兒也不去,青藏線就是我的家,我就是高原的女兒。我現在很想到軍校去學習幾年,學完了,我還會回到高原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