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死亡線上的生命裏程——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三 第三章(1 / 3)

第三篇死亡線上的生命裏程——青藏風景線係列之三 第三章

“我的腦子裏對青藏高原是一片空白處於無知時,我確實連做夢都想著要到那塊神奇的地方去看看,甚至做了這樣的設想:雙腳踏著世界屋脊拍一張留念照,那神自豪將是無以倫比的。可是,現在我知道了青藏線是怎麼一回事,我大大有一種上當之感。我問我自己,也問別人,如果我呆在那裏一年或者幾年那將是一生的不幸。”

此刻,1990年的盛夏,京都滿城是搖動的扇子呼喚爽風的時候,在西郊總後勤部禮堂聽了青藏兵站部的事跡報告後,一位不算年輕也不屬年老的戴著很講究的鴨舌帽的同誌對我講了這番話。他不願透露真實姓名,隻說自己是北京市民。我還是挺佩服他的,坦率本身就是很可愛的品質。現在有些人把自己包藏得太緊了。

我想;這位市民“明白”了什麼呢?

對啦,青藏線不是旅遊聖地。旅遊怎麼會死六百人?

是的,他明白了這點。苦澀的明白。困惑的明白。

我不想和他爭辯,也不想說什麼。

我太疲勞了。我剛跋涉四千裏青藏線回到北京,腦力和體力的消耗極大。我的情緒我的思想還留在雪山銀嶺間,留在沙漠中的清泉裏。留在昆侖山下的陵園中,我這次上線是我離開那兒二十年後的一次遠歸,我以一個過來人的眼光看待過去曾經很熟悉現在變得十分陌生的一切。我看得很不輕鬆,這趟青藏線走得我心情好沉重!當然,我必須鄭重地說明,我不會是那位“鴨舌帽”那樣的明白,我覺得我應該在那裏再生活一段不算短的時間。

幾十年沒有聞到過戰爭的硝煙了(起碼我是這樣),成天在美麗得像花園平靜得像深山似的環境裏生活,除了知道自殺可以斃命,汽車、火車、飛機、輪船等出事可以死人,還有人老了要自然淘汰要見上帝外,就很少知道死人是怎麼回事了。真沒想到青藏線上那個地方是那樣殘酷,六百多人進去了!

幾個連?幾個營?

我算不出來,也無心去算。他們都不是犧牲在戰場上啊!逝去的現實銘記的是他們,未來的曆史呼喚的是他們。

……

禮堂東廳。

聽事跡報告的人已經陸陸續續地走得隻剩下稀稀落落幾個人了。

我望著這個“鴨舌帽”,仍然沒有和他爭辯的興致。蝸牛般艱難爬行的昨天留給我們的是痛苦的記憶,但是簡單的詛咒就能否定得了嗎?

不想爭辯的我這時不知為什麼向他提了一個問題:“假如你的兒子奔赴青藏線,並為開發、建設高原獻出了生命,你會怎麼辦呢?”

他非常不友好地白了我一眼:廢話。我還沒有結婚,哪來兒子?

噢,未婚大齡青年!

不當家不知柴米貴,不養兒不知父母恩。這就難怪了!

我想起了我見到聽到的另外一些父親、母親,還有妻子、兒子,他們的兒子、丈夫、爸爸為青藏事業長眠在世界屋脊上了。應該說他們心靈遭到的打擊、留下的痛楚是最深的。但是,人們看到的卻不僅僅是這些。

這句話無疑是十分正確的:從生者身上可以折射出死者的情操。

青藏線精神是不死的!

這位老爹像鄉間婦人一樣,

在格爾木街上長聲哭訴著……

陵園裏沒有風。幹旱煩躁的八月。

天氣燥熱得連沙粒都要崩起來,遍地是沙啦沙啦的響聲。

他從陝北來,是看兒子的。

兒子幾天前死於高山病,才十八歲。

部隊雖然把死亡通知書寄給了死者的家裏,但是沒有想到會有人來。所以,追悼會開過了,屍體也掩埋了。

喪事剛辦過一周,死者的父親就追上了高原。他確實是小跑看來的,快六十歲的人了!

這是一位典型的陝北農民,頭上紮著羊肚手巾,跑山鞋的底板足有半拃厚。臉上的皺紋像刀刻一般。這是從風浪、磨難裏爬出來的一位強人,可是那天在格爾木一下火車,他就放聲嚎哭,聲音扯得長長的,就像鄉間的婦人哭喪那樣。他這位從不皺眉的男人何時這樣哭過呢?他邊哭還邊說:世上哪有爹哭娃的事,娃呀,你走得太急促,你走得太傷心,你為啥不拽著爹一起走呢……

白發人哭黑發人啊!任何一個人聽了都會心酸得滴血。他就這麼邊哭邊訴說,沒有到部隊駐地去,徑直到了陵園,又跪倒在兒子的墳前更是淚漣漣地哭說起來。

忽然,他中止了哭聲。

墳地瞬間變得靜悄悄的。

隻見這位老爹在墳頭前站得直挺挺的,不說話,也不挪步,隻是木呆母地望著遠處一個什麼地方,許許久久……

後來,他雙手剪在身後,在墳地裏走著,看著;看著,走著……他發現了什麼,站在-座墳頭前看著墓碑思索著……

他到了兒子生前的軍營,很理智很冷靜地說了下麵-番話:

“墳地裏有一個死去的戰士和我是老鄉,我,想把他和我兒子的墳移到一堆。孩子離開人世時沒有一個親人在身邊,死後一個人孤單單地躺在荒灘上,想說句話、商量個事也沒有個伴兒。讓他們睡在一起吧,孩子們總會睡醒的,醒了互相說句話。”

部隊的同誌答應了老人的要求。

當天,老人就和幾個戰士一起來到陵園把兒子的墳與那個老鄉的墳挪到了一起。

他始終再沒有哭一聲。

從那以後,這個陵園裏就出現了一個耐人深思地變化:夫妻合葬、戰友合葬、老鄉合葬、上下級合葬……一年一年地多起來了。

我了解到這位父親的事以後,除了對他理解外,還產生了深深的敬意。他不是為自己著想,而是為更多的死去的、活著的人著想!

渺小的農人父親,你是一個從不希望別人稱自己偉大,卻實實在在是個偉大的人!

比翼鳥留下了一隻,她很孤單。她的心火未滅……

她的丈夫是個副團長,二十年前就死了。

那次,丈夫坐著吉普車從上級機關開會回駐地,在過鐵道口時撞上了火車,據說死得很慘,半個身子被碾飛了。

從此,一個威風凜凜的、率領著長龍似的車隊在世界屋脊上奔馳的汽車團副團長從地球上消失了。

喜馬拉雅山沒有因為少了他而矮半分,它依然高昂著桀騖不馴的頭顱向人們宣告著什麼。青海湖照樣坦露著胸膛接納著潮湧般的遊客。

但是,她卻承受不了這意外的打擊。當時,她明明感到喜馬拉雅山坍了,青海湖陷了。她雙手牽著還沒有成年的三個孩子(小的才三歲啊)哭得死去活來,她拍著大地,呼叫著蒼天,哭著,哭著……

她什麼時候這麼傷心地哭過?從來沒有過。她是一個老兵,軍隊的醫務工作者,從淮海戰場的嗆人的硝煙裏走出來,從抗美援朝彌漫著濃煙的戰壕裏走出來的啊!幾十年來,她和丈夫一起征戰南北,走了大半個中國,他們是在戰火中結成的終生伴侶。

她在他麵前,既是妻子,又是戰友,這樣的雙重身份更增強了他們的感情。可是,現在她變成了寡婦了!

她從來沒有想到要靠丈夫這棵大樹去乘涼,甚至在丈夫當了副團長後,她也鄭重地對身邊的同誌說:該怎麼著還怎麼著,他是副團長,我仍然是醫生,我不會在-夜間變成貴夫人的!

可是,現在呢?忽然覺得支撐她和這個家的大牆倒了,她一時變得沒了主意,甚至她覺得自己應該和他一起去。

她明白了,女人活在世上是不能沒有男人的!

她呼天喚地地哭著。她要把倒下去的丈夫哭得再站在她麵前。可是,這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死去的永遠死了。

從此,她辭掉了自己一直傾心熱愛著的工作,變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家庭主婦,她肩上壓著雙重擔子:既當媽媽,又當爸爸。丈夫死了,把責任和義務留給了她。她必須養活、教育三個孩子。

脫掉戎裝的巾幗英豪像鄉下老太太一樣普通。

慢慢地,人們把她原先那張光彩的履曆表忘了,這張表上隻剩下了兩個字:遺孀。

有誰還知道她曾經是個頭戴軍帽、肩扛領章的威風照人的女兵?即使知道的人也無興趣把眼前的她和昔日的她聯係在一起。特別是那些嘴上沒毛的小青年,見她挎著竹籃總在小賣鋪裏買醋、取奶,在菜市場與賣菜者討價還價時就說:“這老娘們是沒福氣見到共產主義了!”

最不能讓人容忍的是:有的人竟然欺侮她這孤兒寡母。她每次接收組織給予自己的生活方麵一些照顧時,同時總會接收一些人不屑一顧的白眼,連她的孩子出門到了公共場所,也會有人陰陽怪氣地問娃:你怎麼沒有爸爸,石頭縫裏崩出來的?

一次,她到糧店去買糧,長長的隊伍排得像條龍,因為家裏的煤氣爐上正燜著飯,她就給售糧員說了點好話,到前麵先買了糧,這時馬上就有人遞來話:“偉大的女性,你有能耐怎麼不讓糧店的人把糧送到你家裏?你是烈屬嘛!”隨之而起的便是一陣哄笑。

她把買好的糧又倒回糧店的木櫃裏,扭頭就小跑著回家了,到家後把火爐一關,飯也不做了,伏在床上痛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