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誌們為了懷念這位不該早去的戰友,每當駕車路過四道梁時,都要鳴響喇叭,向他致意,向他問候。
笛笛笛一一有時候是幾十台車的喇叭一齊鳴叫,荒原都被吵翻了。
成元生,你聽見了麼?
白晝,四道梁上空的藍天鑲著一鉤彎月……
三片止痛片送他遠行
一九八六年二月三日,彝族戰士沙馬說麼住進了家鄉四川省大涼山地區美姑縣人民醫院,醫生對他的病情最後診斷是:肝硬化合並腹水,食道、胃底靜脈曲張破裂出血。
在此之前,沙馬說麼一直認為他得的是胃病。“胃嘛,吃吃喝喝都是它的事,年輕人,鐵能咽,鋼敢咬,難免有熱了要燙嘴涼了會滲牙的時候,還能不出點毛病?”他總是這麼輕描淡寫地對每一個認真勸他看病的人說。他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看過一次病,所以別人也認為他得的是胃病。
現在,大家明白了他的真實病情,討厭的肝硬化!可躺在病房裏的他仍然以為自己是因胃病住的院。
三月十四日,沙馬在縣醫院病逝。
他二十八歲,未婚,連女朋友也沒有交過。他在青藏線上的汽車部隊工作了八個春秋,卻是在離高原三千公裏外的涼山閉上眼睛的,鄉親們講,他死時嘴裏念念不忘昆侖山……
肝炎!一個又一個肝炎病人。王誌遠患的是它,邢景山也患的是它。這個可怕的病魔為什麼要這樣無孔不入地侵襲著青藏線人的身體?
高原的風用蒙蒙的顏料塗畫著一切。
據有關部門統計:1980年以來,在青藏兵站部所屬部隊中,因肝炎病死亡數已達二十九人。其中團職幹部十人,死者中,年齡最小的隻有二十歲,年齡最大的也僅五十歲。從發現病情到死亡,最長的不過兩個月,短者隻有四五天。
沙馬屬於時間較長的行列中,也就是說上帝留給他在世的時間多於別人。
他僅僅活了二十八個年頭。
另據調查:青藏線上因肝炎病死亡的人數與內地同等人數中的死亡數相比:發病率和死亡率平均高出二三倍。
我在昆侖山采訪對,一位醫生的感歎解開了我心中的疑慮,他說:青藏線上得肝炎病的同誌,幾乎無一不是與超負荷的工作有關。他們都像焦裕祿一樣是被累死的!
我似乎悟出了點什麼。王誌遠、邢景山、沙馬,還有許多我叫不上名字的帶著疾病在高原抗爭的西部戰士,他們確確實實是一匹匹超載的西藏犛牛。
沙馬這匹犛牛在世界屋脊上行走了三千多個日日夜夜,馱著星星,馱著太陽,馱著雪山,馱著戈壁,哪兒是他歇腳的小店?
那是他入伍到高原的第三年,連隊執行給西藏運送水泥的緊急任務。九月的一天,長江源頭突然飛降暴雪,數百輛軍車、地方車被大雪封在唐古拉山中。沙馬和他的戰友也未幸免。車隊被圍困了整整四天,食物極缺,大家隻好在雪地裏尋找野味野草來填充肚子,有兩個地方司機因吃凍死的地老鼠中毒,死了。為此連裏做出決定:誰也不許吃地老鼠。可是,餓極了的人是瘋亂的,仍有一些大膽而抱有僥幸心理的戰士拿著死老鼠啃吃著。連長急了,說:“咱們想別的辦法渡過饑餓,死老鼠萬萬吃不得!”
別的什麼辦法可以充饑?沒有。在下山聯係飯的同誌未返回之前,大家隻有幹等。奇人自有奇法,沙馬當時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同誌們說:“我的體會是坐下來等死容易死,挺起身子抗爭能產生力量,死不了。來,大家鏟雪開路去,蹦躂蹦躂,幹點活出身汗,餓呀累呀就從汗毛孔跑了!”說得大家直樂,這一樂,饑餓真的就退讓了三分。
他確實是這麼幹的。被大雪圍困的四天中,他一直拿著一把鐵鍬黑天白日不停地鏟雪開道。他當然知道一個人一把鍬的力量是很渺小的,但他仍然要鏟雪,要開路。消極的等待,這不是沙馬的性格。
第四天夜裏,安多買馬兵站的同誌把飯送到山上。這時,沙馬的力氣已消耗得所剩無幾,昏倒在他鏟出來的路中央。他沒有福分去享受這好不容易得到的熱騰騰香嘖嘖的飯菜。
正是從那時開始,沙馬的身體素質明顯的下降了,他常常感到胸部和腹部疼痛,食欲大減。同誌們勸他去衛生隊查查,他憨憨地一笑:不就是胃病嗎?我當過衛生員,這病沒啥大的危險,咱們這些跑車的駕駛員,十個有九個得胃病呢!
一次,他在西藏的當雄兵站幫著故友檢修分電盤時,因腹部劇痛靠在保險杠上痛苦地痙攣著,最後倒在了地上。當大家要送他到衛生隊去看病時,他忽的一下離開保險杠,站得直挺挺的,像一棵白楊樹,他說:“咱們的連長,還有二班長,不都有胃病嗎?他們幹得多歡勢!有點小毛病就躺倒,工作撂給誰幹?”
沙馬喲,看來你這個衛生員是肯定不夠格的,三流水平!有個起碼的知識你沒掌握,肝和胃的位置你沒分清,它們雖然相連,但並不是一回事,你的疼痛來自肝區!
全連的同誌甚至連營裏的領導都知道沙馬患的是胃病。多少人被他蒙哄了!
當然,後來大家知道了,不是沙馬故意不去檢查病情才把肝病當成了胃病,而是運輸任務太緊張,他實在抽不出時間去勞駕醫生。
他的身上經常揣著止痛片,有了情況就用它來解圍。在他看來,這小白片是包治百病的靈丹妙藥。
魔鬼向青春進軍。
……
美姑縣人民醫院。
沙馬骨瘦如柴,他的神走了,眼看就要倒下去了。人總是要死的,他不怕死。但他覺得有點窩囊,就這麼個胃病,把命要了?那麼多人都有胃病,怎麼到了他這裏就過不了關啦?
他連連發問,但不知問誰。
家人和專程從高原來縣醫院看望他的戰友,在這最後的時刻不得不把真實情況告訴了他:你的病已明確診斷了,是肝炎。
他聽了,那深深眼眶裏的眼珠子忽的發亮了,呆呆地瞪了好久。之後,他歎一口氣,一笑,又變得很輕鬆、很不以為然的樣子。
從他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之後,大家就發現他常常在嘴裏輕輕地、反複地默念著兩個字:肝炎、肝炎……
沙馬的病情日益惡化,每日吐血屙血不止,有時一天就是六七次,醫院千方百計地搶救他、他卻表現了少有的倔強,拒絕一切治療。他拔掉了輸血的針頭,當護士勸說時、他竟然連準備的血漿也藏起來了。
護士說:沙馬同誌,你不能這樣,你的病情需要這樣治療,需要這些藥物。你應該聽話,不聽話要吃大虧的。
他說:我已經知道了自己的病情,希望你們再不要為我浪費國家的錢財了,把這些藥都留給別人用吧!
護士哭了,一邊哭一邊又拿出了新的針頭,她無論如何要給他把這些血輸進去的!
沙馬忽然變得老實了,乖乖地讓護士給自己輸血。
以後,他再也不鬧騰了,隻是悄悄地做著“走”的準備。他要遠行,心裏不免有幾分留戀。
他讓護士找來筆、紙,抖抖索索地給連長寫了一封信,信上這樣寫著:
連長同誌:您好!
我不行了,我們再也見不著了,你不要難過。有幾件事還要麻煩您,請您領取我的最後一月的工資,代我交了黨費;請您檢查一下我的04號車的隨車工具、附件,如有缺少,請折成款從我的工資中扣除;探家的前夕,我借了三班郭平生一套滌卡軍衣,把我箱子裏一套新衣還給他。我死後,不要為我的事給組織添麻煩,組織沒有對不住我的地方。拜托了!
人在死時才感到活著多好,我這一生做的事情太少了,我多想再回到高原千幾年,可是,一切都晚了……
沙馬
他走了,是有思想準備而走的,但留下了心頭永遠無法補救的遺憾。
死的那天,人們看到他總是哭,見到一個人就哭,不說一句話。惹得親人和戰友們跟著他一起哭。隻是大家像他一樣,也是無聲的哭……
家鄉人按照彝族的風俗習慣送他遠行:他身穿彝族服,頭戴“俄貼”(帽子),身披“查爾瓦”,打著“西敖”(綁腿),靜靜地躺在柴火上。送葬的人們緊緊地圍著他,伏在地上痛哭,呼叫著沙馬的名字。鄉人們把沙馬身下的柴火點燃了,接著便鳴槍四十響,傾灑子酒,表達對沙馬的懷念和敬意。
同一天,青藏高原在悄不聲地落著一場大雪。
送走沙馬好些天了,家人在為他整理遺物時,發現他的衣袋裏還有幾片白片片藥。
嗬,止痛片……
昆侖山下,有座拐杖塚
我的筆像觸了電一樣顫抖著。
又是一個肝炎病人!
但是,我必須寫出他的故事,他的命運。我無法改變許多青藏線人是被肝病奪去生命這一事實,就像無法改變唐古拉山的含氧量隻有海平麵的一半這個事實一樣。
昆侖山的荒漠上,墳堆,望不到邊的墳堆連成一片。
這,就是烈士陵園。
當年,慕生忠將軍率領築路大軍在昆侖山下的荒郊撐起了第一頂帳篷,用笨拙的鐵鍁埋下了青藏公路在昆侖山地段的第一個裏程碑,同時也用這個簡陋的工具,為無私無畏把生命奉獻給高原的建設者們修築了永久的寢地——烈士陵園。
從那時候起,每年每月每日幾乎都有魂係昆侖的英靈們在這裏歇腳、永遠地安睡。
雖然這是大家公認的烈士陵園,但是躺在這兒的青藏線人卻沒有幾個可以稱得上是真正的“烈士”,他們絕大多數是患高原疾病故去的,屬於正常死亡,按紅頭文件上的規定不夠烈士條件。
不過,高原人敬重他們的感情就像敬重在老山前線犧牲的烈士一樣深沉。他們是為奮戰高原而獻身的,他們死得偉大。
他,章恩佑,修建格爾木至拉薩地下輸油管線的總工程師,也是一個不夠烈士條件的“烈士”。他埋在家鄉唐山,不過,青藏線人一直覺得他沒有離開高原,每年清明時節都要到烈士陵園為他掃墓。
壯實的生命應該崛起於荒原,又長眠於荒原。
章總的肝病幾乎是與這項工程同時開始,而他的生命進程也幾乎是和這項工程同時完結的。他倒下去了。他本應該長眠在昆侖山,但是沒有……
章總是五十年代初走出大學門的知識分子。那陣子的大學生在心中築起的理想長堤似乎待別牢固。為什麼?這是個不少人不以為然而我又暫時說不濟有待大家共同研討的課題。我是深深敬佩他們的。1972年,周恩來總理批示要在青藏高原修建地下輸油管線,這是中國國防建設史上和社會主義建設史上一項宏偉的建築。正在北京總後勤部某營房設計院工作的章恩佑得到這個消息後,迫不急待地要求上了高原。首都,這讓許多人羨慕的舒適的環境對他失去了誘惑力,家中妻兒老小的挽留對他也不起作用,他隻想著要到昆侖山去拚搏一番,那裏是真正的中華民族的生命之巔。他對親友和領導說:“中國人要在世界屋脊上修建一條地下輸油管線,多麼自豪的事業啊!這不僅在中國屬首創,國外也沒有過啊!”
當時他已經五十三歲了,這樣的年齡上高原肯定意味著要冒很大風險。我們這一代人是荒原的開拓者,連死都不怕還怕什麼?章總上高原後抓的頭一件事是研究國內外的有關文獻資料,編寫教材。他協助各級領導采取諸多的方式,培訓了三千多名焊接、儀表、電氣、司泵等各類技術骨幹。這是他親手栽培的支撐輸油管線的一批頂梁柱。
章總的生命在五十三歲這年爆發出了驚人的耐久力,山高缺氧奈何不得他,疲勞饑渴拖不住他,他像一個小夥子一樣拚搏體力,絞盡腦汁。他的人生在這時候才寫了一個意味深長的序。
他畢竟是個老人。
一次,在鑒定油罐的安裝質量時,他手裏拿著儀表,腳下一滑,從蕩蕩悠悠的梯子上摔下來,右小腿被跌傷。如果僅是小腿骨傷了也罷,問題的麻煩性表現在:說不清是什麼原因,原先就有的肝病從這次摔了以後加重了,病魔一日緊似一日地來糾纏他,致使他有點招架不住了。
章總不得不準備了一根拐杖,不管到什麼地方去,都離不開這根拐杖了。年近,多病,使他走路很艱難,但是,該走的路他一步也不落下。不僅如此,他幹的工作比過去更多了,每天都是小跑步地忙乎著。細心人在他下世後作了這樣―個統計:他在高原三年時間裏,刨去坐車,步行的路有二千公裏。一個年輕人腳上功夫也不如他硬啊!
“章總,你該歇歇了,不是為了你個人,而是以工作著想,身體健壯了才能挑更重的擔子啊!”
“我比別人多了一條腿,當然就應該多走路,多幹活!”
說畢,他拄著拐杖又一顛一顛地忙去了。
他的肝病越來越嚴重了。當然這是別人絕對不知道的。他把所有痛苦都咬碎咽到了肚裏。當他知道這可惡的病正無情地吞噬著他的生命、他工作的時間不會很長時,便竭盡全力想在這有限的時間裏多做點事情,再多做點事情。也許這是他離開這個世界後人們還感到他存在價值的唯一標誌。他不是追求個人的功名,人都死了,功名對他還有何用?
拐杖伴著他,地伴著拐杖,這是一對戰友,他們丈量著高原上的山山水水,高原上的山山水水映著他們的影子。
管線的第一期工程完工了,試通油成功。這時,一部分人員要撤回內地。他是理所當然的排在了這批內撤人員中。章總,你早該走了,你就放心地內撤吧,你的功德永遠留在雪山銀嶺間。
可是,他沒有走,要求留下了。
他說,我要慢點走,這裏的事我還沒幹完,工程的總設計人之一在工程還沒有完工之前溜之大吉了,像話嗎?
還是那根拐杖陪著他在高原上顛簸、辛勞……
很快,他就走不動了。是被肝病拖住的。
他不能上線了,整天就坐在辦公室裏辦理著他要做的一切工作。電話機像焊在他的耳朵上,他的神經伸到了青藏高原上的角角落落。
一九七八年夏日的一天午後,昆侖山被低低的陰雲蓋住了麵目,飄飄揚揚的雪花在天空中旋轉。章總要離開高原回內地了一醫生說,他已經在高原再連一分鍾也不能呆了。他的肝病發展到了最後階段。
大家還清楚地記得他戀戀不舍地把那根伴了他三年的拐杖留在高原上的情景:上飛機前,他拿起拐杖,掂了掂,摸一摸;摸了摸,又掂一掂……他好像要說許多話,可是卻始終未說什麼。旁邊一位同誌自以為看出了章總的心思,便說:
“帶上它吧,你離不開這根拐杖。”
“不,它離不開昆侖山!”
他含淚下了高原。
從此,拐杖就孤孤單單地留在了高原上,靠著牆角寂寞地站著,仿佛向人們訴說著章總的故事,還沒完成的故事……
他住進了唐山醫院。從住院那天起,就是他生命的最後時刻的開始。他每天靠輸液維係著生命。
此時,在青藏高原上,輸油管線還沒有最後完工,指戰員們正在進行最後的奮力拚搏。
章總覺得自己要幹的工作還很多,他躺在病床上仍在考慮著自己沒有來得及做的有關輸油管道的一些技術上的事情,提出了一個又一個方案,畫出了一張又一張圖紙……
別人告訴他:管線的所有事情都有了圓滿的結局,請他放心。
他搖搖頭,仍然繼續做著他認為應該幹的工作。不能寫了,不能畫了,他便口述,讓守在身邊的人代勞。他常常正口述著就突然喘得說不上話來……
他已經不久於人世了!
突然有一天,他提出他要再上一次高原,說是管道的某個地方焊接上還有點疏露,他要去看看。同誌們告訴他,所有的問題都解決得很好,他不相信,仍然固執地提出要上高原。
部隊的領導理解他,特地派人拿著管線工程運行的照片來看望他,讓他親眼看看他所掛心的一切都實現了。
可他呢,這時視力已經嚴重衰退,什麼也看不見。
他雖然沒有看見,但他很放心的走了。
臨走前,他說過一句話:
我很遺憾,我應該躺在昆侖山裏休息,我的歸宿就在那裏……
沒說完,他就死了。
據說,後來有人特地在昆侖陵園裏為章總堆起了一個墓堆,裏麵埋的便是那根拐杖。
不過,我這次上高原專門到陵園裏尋找了一番,始終未見章總的墳……